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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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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冬吉月,贺夫人的身体已经好转了许多,许是牵挂大女儿,贺夫人这天起了个大早把元雉从暖和的被窝里薅了出来,催促她若想见姐姐就动作快些,元雉一听姐姐,猛得从榻上爬了起来,原来今儿是初一,正是宫里允许探望的时候。
宫堂殿阁紫柱红墙,元雉垂着脑袋跟在贺夫人和带路的公公身后,分明也有零星侍女从身边行过,元雉却发现他们没发出一丝声响,宫里也是万籁俱寂,听不见丝毫人声,竟是压抑得很。
待贺夫人和元雉到了永和宫侧殿,只见殿外琉璃翠瓦,四角龙衔珠玉,殿内红杉家木雕梁画栋,圣上亲笔黑色金丝楠木题匾悬于中央,说不上的奢华。
贺云絮身着荼白纹鹤缎绣氅衣,烟笼月华软纱留仙裙,姿态窈窕的坐在殿中主位,见着贺夫人和元雉便笑意盈盈望了过来。
“臣妇参见清贵人,清贵人吉祥。”贺夫人行了个万福礼,身后的元雉也跟着屈膝行起礼来。
贺云絮说了声不必多礼,便让贺夫人和元雉落了座。
“不知家中近况可好?”贺云絮问道,“前些时候听闻母亲病恙,如今可好些?”
贺夫人难得未再板着脸,眼角含笑看向贺云絮道,“回娘娘话,一切都好,娘娘安康,家里便一切都好。”
云絮转眸,只见元雉正盯着小茶几上的糕点,不知在想些什么,云絮见她那神情不觉好笑。
“那是千瓣莲华酥,雉妹不妨试试,味道与宫外的糕点比起来要别致许多,知你要来,特意命人新作的。”
元雉心里百转千回,正犹豫怎样才能显得自然的拿一块,听到姐姐开口,登时眉开眼笑,嗯了一声垂下头,捧着糕点吃了起来。
云絮回想起以前在贺家的时光,元雉喜欢甜食,却吃腻了府外市井的糕点,为了哄妹妹高兴,她亲手学会了许多糕点的做法,元雉心疼她,会说她做的难吃,不像现在,与她如此疏离。
云絮想着,不由得淡了笑意。
贺夫人见她眉眼间似有愁虑,不禁问道:“娘娘在宫中可顺遂?”
云絮牵强一笑:“宫中如何顺遂?”
元雉听到这话,脑袋垂得更低了下去,口感甜腻细致的糕点在嘴里也味同嚼蜡。
贺夫人神情复杂了起来:“娘娘入宫,老爷陡然升阶,雎儿也将入朝,不知皇上打得是什么主意。”
殿里的宫人早在贺夫人和元雉来时便都被云絮遣了下去,她似也有私密话想说,
“圣上仁君,只是京里官官相护贪污狼藉,宫里妃嫔也大多都是世家子。”
听到这,贺夫人听出云絮的意思,心下一惊:“娘娘可曾着道?”
云絮嗤笑:“幸好皇后好相处,永和宫也暂无主位,其他不过小打小闹,倒是每每圣上来我殿中,那德妃便派人来拦宠,看得我甚感可笑。”
贺夫人担忧不减:“德妃……那圣上对娘娘可好?”
云絮听贺夫人明了暗语,话里还频频挂念自己,心中一暖,安慰道:
“娘亲不必忧心,圣上器重贺氏,必优待我。”
“瞧这永和宫的物华天宝与我的头衔封号,母亲还不明白?”
清贵人,清贵人,哪里说的是云絮清明,又哪里说得云絮就是那贵人。云絮心里门清,贺夫人也悟了过来,元雉在一旁听得明明白白,心中酸涩,红了鼻头,自己的絮姐如今在这宫里已经被人从云端拽到了地面上。
红泥小火炉,终究是成了消散在半空中的,那洋洋洒洒的余灰。
晨午过半,贺夫人和元雉回了府,贺夫人脚步不止,去寻了下朝归来的贺大人。
元雉心情沉重,坐在自己小院里看着一院枯木发呆,却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痛得元雉的眼泪不自觉挤出眼眶,她从没有这样痛过,她蜷缩成虾米,渐渐无法呼吸头脑昏暗,眼前逐渐一片模糊,在绿竹的惊喊中,元雉彻底失去了意识。
元雉恍若做了一个梦,梦里万里黄沙金戈铁马,塞外的凛冽北风吹得她脸上竟能感到刀削般的刺痛,居然不像是在做梦,而自己竟然穿着红袍玄甲,满身血污,手里握着的长枪锋利处也是血肉模糊,耳边清晰传来战鼓雷鸣,脚下红袍战士的尸身眼目狰狞,毙命处白骨可见,元雉心下惊惧,想要逃走却手足无措。
“将军!城门将破,这城是守不住了!”耳边有人跟她喊话,元雉怔愣回头一瞧,也是一个满身污血的红袍将士,见她呆在原地,将士面色复杂地拉着她就往城里疾驰而去。
城破楼毁,处处都是被炮击轰打过的残垣断壁,元雉扭头看了眼城墙上写着大大一个周字的军旗,已是断成了两截,她发现自己能看清上面的木刺嶙峋,听清耳边平民百姓的求饶呼救,一切都真实得让她胆战心惊,肝肠寸断。
元雉不知怎的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般,她抽出被拉住的手,飞奔向即将被敌军一剑封喉的老者,握着长枪的手猛地刺入,鲜血迸溅,浸湿了元雉满是惧意的眼,霎时满目血色。
元雉一声惊惧的长鸣,从梦里醒了过来。
在床边守了多日的绿竹见元雉终于有了反应,瞬间喜极而泣。
“小姐您终于醒了!我去禀告夫人!”
元雉的脑子有些恍惚,她还记得那万里沙场,尸横遍野。
她迷茫的举起自己的手,只见这手不似握枪的那般布满老茧,反倒肉滑白嫩,尺寸也小了几号。她懵懵的看着床头的幕帘,心里想着到底哪里才不是梦。
直到贺家上下都聚在了元雉的屋里,元雉扫视着床边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看见站在人后的陆净凡和贺夫人脸上流的泪后,终于回过神来。
“母亲不哭。”
贺夫人的泪流得更急了。
当朝二品内阁大臣贺章贺大人嫡女,永和宫清贵人贺氏幼妹因食了宫里的千瓣莲华酥便中毒昏迷,贺大人和清贵人大怒,一个长跪乾清宫殿前,望圣上主持公道,一个长跪坤宁宫前数日,望请皇后娘娘彻查六宫,帝后齐齐下令,由大理寺卿严加查办,不找到罪魁祸首难肃朝律,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
元雉倚在床头看着书,绿竹正絮絮叨叨讲着外面传的消息,说是此事细节末枝繁多,但最终查到下毒的是一低阶妃嫔宫里的人,那妃嫔是德妃一党,哭喊叫冤却被皇上下旨处死,她的母家也被削了官职,遣去了乡下,许是皇上心里有愧,将清贵人提至了嫔位,此事便草草结案了。
元雉忧郁,自己中毒的事竟成了一介引子,着实好笑。
虽说元雉是醒了过来,但那毒药性烈,身体里残余的毒性每晚都还折磨得她腹痛屈背,下不了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起来,她真的很想去找陆先生。
不知道是绿竹告密还是陆净凡有心感,夜里元雉再次被疼得哭嚎抽搐的时候,屋外传来阵阵清幽笛声,笛音不太连贯,甚至还有些结结巴巴,元雉又痛又想笑,小脸扭曲得难看,绿竹心疼得恨不得替小姐受过,但只能默默掉泪珠子,让元雉痛到难受时就抓紧她的手。
几天过后,夜时的笛声慢慢变得顺畅,元雉知道这笛声一响便会陪她到天亮,她有些心疼,便让绿竹别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将陆净凡请进了屋。
虽然还是痛得抽搐不止,但元雉眼里的光却亮了,她嘟着嘴向眼下布满乌青的陆净凡说道:
“陆先生何不走近些。”
陆净凡见元雉疼痛难耐,先前养回来的圆润脸蛋彻底凹了进去,唇瓣干裂毫无血色,一时间心痛的无法压制,他快步走过去,元雉却拉住他的袖口,央求他坐在床边。
元雉忍着痛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陆净凡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还是那么好看。”
“骗人。”元雉扬起笑脸,她向陆净凡伸出双手,“我真的好痛,先生可否抱抱我?”
陆净凡知道元雉此刻在用全力忍痛,她的额发因为不止的冷汗已经黏在一起,身体也因为疼痛发着抖,什么克己守礼,什么尊卑有序,陆净凡一俯身将元雉纳入怀抱,想将她罩在自己的庇护下。
“先生身上真好闻啊。”元雉心满意足的喟叹道,“像那槐花香。”
“宫里诡谋多计,往后不要再去了。”陆净凡突然沉声说道。
元雉听得一愣,“姐姐在,我就不怕那些。”
“宫中的饭食都会有专人查验。”陆净凡环住元雉的手臂紧了紧,“你知道吗?”
元雉不顾疼痛,没心没肺的笑道:“我知道。”
陆净凡沉默不再言语,他眼底晦涩,心里泛出苦楚,
“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你想护着什么,我以后也都会帮你。”
“不要再一个人承受这些了。”
元雉笑脸一僵,紧紧抱住了陆净凡,她刚想说些什么,疼痛却再次袭来,她抽搐着用最后的力气回过脸,在陆净凡的面颊上落下轻如蝉翼的亲吻,陆净凡一愣神,怀里的身躯却已经软在了臂弯间。
陆净凡的心如同元雉一般无力,却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安顿好元雉,细致的为她盖上锦被,出门一转,敲响了贺大人尚还燃着烛光的书房。
“陆净凡求见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