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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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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若水,姓字不详。自打记事起,我就一直住在寺庙里。寺里人不多,方丈、师父、我,我还有六个师兄。
我师父法号雪行,干啥啥不行,好吃懒做第一名。我常常借此嘲讽他,却被他一一驳回,他认为我之所以能活着,正是因为他好吃懒做。
据他说,在他二十七岁那年,他偷偷溜出寺,前去城中酒肆开荤,就在一处危墙下捡到了我。他懒得替我找父母,就把我抱回了寺庙。
那时寺只有方丈、我师父还有五个未成年的小徒弟,他们两个大男人哪里会照顾小孩,于是贴出告示招新,条件只有一个,育有子女。
第二天,来应试的人就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可惜这些男人只会生、不会养,面对方丈出的考题具是一问三不知。
第三天,来了一个麻子,他靠着出色的擦屎技术成为了我的六师兄。法号庭释。
我曾问过师父,为什么我先来的,却偏偏成了最小的,排在庭释后面。
师父说:“出家人,别计较那么多。”
我又问:“那为什么他们法号都是庭,而我叫若水?”
师父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看上去和睡着几乎没有区别。他淡红色薄唇微启,对我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忧。”
那时候我还小,忽然听到一句没听过经,觉得十分新奇,加之这经与我名字有关,于是我翻遍了藏经阁,但却没有找到与之对应的经书。于是我心想,师父讲的经寺里竟然没有,老方丈也不知道,那么师父一定是个知识渊博的高人。然而等我真正走出寺庙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句话是老子说的,是道家的东西。
道家的东西我不喜欢,方丈经常因为被山上那座道观抢走香客而唉声叹气。
我问师父:“为什么我们寺庙的香客总会被道观抢走啊?”
师父看着我,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说:“因为我们寺不太灵。”
“那为什么我们寺不灵啊?”
“来的人多了,求得事多了,佛祖应不过来。”
“为什么他们来都是为了求佛祖办事啊?”
师父思考了一会,大约是觉得答不上来的话,在我眼中的形象会大打折扣。然而想着想着,师父就睡着了。
我就去问庭释。庭释来得最晚,却是整个寺庙里最有佛性的人。他不争不抢,早起晚睡,一心礼佛。
我觉得他一定懂,于是问他:“庭释师兄,为什么香客都带着请求来上香?”
庭释翻了个白眼:“不然呢?白送你钱?”
庭释师兄的解释简单粗暴,但想想确实是那么回事。可我觉得不满意,庭释到底是半路出家,他的解释不够深刻、不够有哲理,于是我去找寺里最有智慧的人,方丈。
方丈正带着慈祥的笑容,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远远地看我大师兄庭然收香花券。夕阳的余辉透过金黄的树叶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他便如寺里的佛像一般,庄严而又充满智慧的光芒。
我拉了拉方丈的衣袖问:“方丈,方丈,为什么他们要来上香?”
方丈说:“因为他们有求于佛祖啊。”
我问:“为什么他们有求于佛祖?”
“你看。”
我顺着方丈的目光看去,王家的大儿媳正在上香。自打她女儿走失已经一十三年,她年年都来上香,祈求女儿平安归来。
方丈问我:“若水,你可知道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吗?”
我摇摇头答:“不知。”
方丈说:“他们有执念,我们没有。所以他们需要佛祖,佛祖需要我们。”
我听得一头雾水,再问:“那方丈,有执念是不是很坏?”
方丈摆了摆手,对我说:“得分对谁,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坏事,你看你几个师兄,不都靠香花券养得白白胖胖吗?”
方丈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我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人需要执念。”
“不,若水,你又错了。你看王家儿媳,再看那些香客,有执念的人都是痛苦的,若你因他人的执念而受益,你才是快乐的,不过那时你便成了恶人。”
“那师兄是恶人吗?”
“不算。”
“为什么?”
“他们日日礼佛,功过相抵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开始我没有觉察出我与师兄不同,等到豆蔻年岁的时候,我发现我不一样了。
师父告诉我,我是个女孩,他们是男的,所以我会变得不一样。
他说女孩子应该留一头长发,盘最时兴的样式,戴漂亮的簪子。当天他带我偷偷溜出寺庙,去集市上买了漂亮的簪子。
那是一支玉簪,白润细腻,油光水滑,没有多余的装饰。
我抗议道:“这不漂亮。”
“漂亮,师父觉得漂亮。”
“为什么?”
天底下最漂亮的颜色就是雪的颜色。若水,为师问你,雪是什么颜色啊?”
“白色。”
“没错,所以白色的簪子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簪子。”
“嗯!师父说得对!”我点点头,师父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和尚,因为他有雪一样白的肌肤。
那一天是快乐的,只是好巧不巧,正好被王家儿媳撞见。
“你一个小和尚,既没有头发,也不约姑娘。买簪子做什么?”
师父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带着我走了。师父嘱咐过我,在外面,一定不可以说自己是女孩子,不然会给寺庙带来大麻烦。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第二天,王家儿媳带着一家人来了。
她说我是她丢失的女儿,要当众扒衣验身。我死死抓住纳衣,身体抖得像筛子。师父不知从哪里拿出来方丈那件袈裟,蒙在了我的头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师父拿掉我头上那件袈裟的时候,我发现他眼睛红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我。
年迈的方丈站在佛殿前,背对着我们吩咐了一句:“从今天起,任何人都不准开寺门。”
从那天起,寺门再也没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