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梁长亭

1、【第一章】表弟来啦

　　黄昏的亭湖镇菜市场里，一十二、三岁的男孩儿缓缓走来，他身着淡黄衣裳，小嘴里叼着一串红通通、亮晶晶的冰糖葫芦，边走还边数着手中的几个铜板道：“七、八、九……”
　　数着数着，一个铜板自他手中滑落，滚到一家鱼档但桌子下。
　　男孩儿正想叫“哎呀”，想起嘴里还叼着冰糖葫芦，忙拿下来，这才“哎呀”一声，跑去鱼档旁蹲下，伸手去摸桌底。
　　卖鱼的认得他，笑道：“小蹄，怎么还没回家，今日私塾下课晚了？”
　　“小蹄”男孩儿的名字，他姓连，是亭湖镇“连氏裁缝铺”连裁缝连朔的长子连蹄。
　　连蹄摇头道：“我给林家送去制好的衣裳。”
　　卖鱼的笑道：“真是勤快。”
　　连蹄摸了良久，终于摸到掉落的铜板，喜滋滋收入钱袋，随继站起来。
　　卖鱼的见他嘴里的冰糖葫芦，皱眉道：“你整日吃这个，当心蛀牙。”
　　连蹄嘟嘴道：“我就是喜欢吃。”
　　卖鱼的笑道：“买鱼吗？”
　　连蹄道：“还有新鲜的大鱼吗？”
　　如今即将收市，哪里还有大鱼？鱼盆里只有几条手指般大的草鱼游来游去。
　　连蹄颇失望，一瞥眼，却见卖鱼的身后放有一个水桶，里面居然装着一条极大的鲤鱼！他大喜过望，指住道：“我要那条！”
　　卖鱼的摆手道：“这条我自己留着，今晚拿回去给我娘子做糖醋鲤鱼，不卖的。”
　　连蹄大急道：“蔡哥哥，你是卖鱼的，想吃鱼几时都有，我表弟明日来我家，我要这条大鱼招待他！”
　　卖鱼的道：“你明日再来，我留条大的给你。”
　　连蹄道：“这么大的鲤鱼，又不是经常都见得到。”跑进档里，拉着卖鱼的的手道：“卖给我啦、卖给我啦、卖给我啦……”
　　卖鱼的拗不过他，无奈道：“好好好！”
　　连蹄大喜，付了钱，连鱼带桶一并提走道：“我改日再把桶拿来还你。”
　　卖鱼的道：“好。”
　　连蹄买到想要的鱼，跟着又去了别的摊档，买糖醋葱姜蒜，看来确实是要做糖醋鲤鱼。
　　正要离开菜市之际，忽见菜市口的糖果铺的橱柜里摆了许多饼点，琳琅满目，模样极为精致，跑进去道：“哇，好漂亮的点心，是新到货的么？”
　　伙计笑道：“是的。”
　　连蹄道：“这点心多少钱？”
　　伙计笑道：“这可是江南的点心，很贵的。”
　　连蹄道：“我要买。”
　　掌柜的在里面算账，闻言笑道：“日头打西边出来啦。”
　　伙计也道：“你以往只买最便宜的甜豆，今日调转性子了？”
　　连蹄道：“明日表弟来我家，我要买最好的糕点招待他。”
　　掌柜的和伙计齐笑道：“原来是这样。”
　　连蹄的表弟，是他姑姑的独子，他姑姑连氏，十余年前远嫁襄阳，因路途遥远，极少回家，只在母亲过世时，带着儿子回来奔丧。
　　那时的连蹄第一次见到表弟，只觉他生得娇小纤细，斯文有礼，宛如天使般，跟与自己一起撒尿、玩泥巴的小伙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之后表弟回襄阳，连蹄念念难忘，总跟父亲道：“等我长大后，要去襄阳找表弟玩。”
　　然而没等他长大，刘家那边先发生变故，连氏患上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写信给兄长连朔，请他代为照顾儿子。
　　连朔一向很疼爱妹妹，知她病逝，非常悲痛，照顾她的儿子，自是义不容辞的！
　　自从连蹄听说表弟要来自家长住，便喜不自胜，一个月前就开始张罗，忙里忙外，把家中收拾得整整齐齐，更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房舍，买回各种饰品，把房内布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从不舍得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如今只要是好的，甭管价格贵贱，通通一股脑买回来，堆砌在屋中，如小山般高，为的就是等明日表弟一到，给他一个惊喜。
　　今日回家，连蹄又是大包小包，摇摇晃晃走在街上，不慎撞到站在路边的一名捕快，他忙道：“对不起！”
　　捕快皱眉道：“走路小心些。”
　　连蹄道：“是……”却见那捕快正往墙上贴榜文。
　　路边的群众也都围上来观看，许多人不识字，只看见上面有四个孩儿的画像，齐问连蹄道：“那榜上写的是什么？”
　　连蹄边看边道：“榜上说，近来咱们镇不太平，有四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放学没回家，已有月余，至今仍未找到，四个画像就是丢失的孩儿。”
　　群众听罢一阵哗然。
　　捕快道：“这些孩儿多半被人贩子拐走了。”高声道：“大伙听好，以后上下学，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谁家住得较偏僻，就让大人接送。”
　　连蹄大骂道：“人贩子真可恨！叫我见到，就把他宰了，为民除害！”
　　捕快道：“你这娃儿，别托大，当心把你也捉去。”
　　群众也道：“真遇上人贩子，定要立即逃跑，再去报告官差，知道么？”
　　连蹄道：“知道了。”随即蹦蹦跳跳往家去。

　　待他到家时，天已黑了，在院中干活的小厮青碧见他回来，连忙迎上道：“大少爷，你不是去林家送衣裳么，怎地现下才回？”
　　连蹄道：“我平日不都这个时候回来么？”
　　青碧边接过他手中物品边道：“今日又不一样，表少爷来了……”
　　连蹄一惊，忙道：“不是明日才到么？”
　　青碧道：“怎么明日？说了初七到的。”
　　连蹄急道：“今日不是初六么？”
　　青碧叹道：“你又糊涂了，昨日是初六，今日是初七。”
　　连蹄跌足道：“哎哟，今朝在私塾，我还跟先生告了明日的假，竟然弄错日子！”又道：“表弟现在何处？”
　　青碧道：“在老爷屋里。”
　　连蹄忙将手中剩余物品往地上一放，急匆匆跑进家中正堂。
　　正堂颇宽敞，堂中正上方还供着一尊白衣观音菩萨像，一手捧着玉净瓶，一手捏着杨柳枝。其时已至晚饭时间，菜肴都已备齐，摆在堂中的饭桌上，只是连蹄还没回来，所有碗碟均盖着盖子。
　　连朔坐在东首的房内，见儿子进来，斥道：“早说过表弟今日要来，你怎地这样晚才回家？”
　　连蹄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名叫连缔，如今也在父亲房中，听父亲这样问，笑着插嘴道：“爹爹，哥哥肯定又记错日子啦。”
　　连蹄走进父亲房间，低着头小声道：“我以为明日才是初七……”
　　连朔叹道：“早跟你说过，不要明日、后日、大后日的记日子，一觉醒来，全糊涂了。”
　　连缔笑道：“不用一觉醒来的，哥哥记性差，转头便什么都糊涂了，嘻嘻嘻！”
　　换作平时，连蹄早一脚踢在弟弟小屁股上，如今却一动不动，只因他一进房间，便顾偷眼看那坐在父亲身旁的素衣少年。
　　这少年与连蹄年龄相若，长相端雅，肤色皓洁，在连蹄进来时，他也看着连蹄，后来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害羞起来，就低下头去。
　　连蹄心想：“表弟还是那么瘦小，他不吃饭的吗？”
　　连朔指住素衣少年道：“小蹄，这是你表弟刘馥，快问好。”
　　连蹄日盼夜盼，盼的正是这位表弟，如今见到他，自不免紧张，忙作揖道：“表弟好！”
　　刘馥也站起道：“表哥，许久不见。”
　　连朔道：“你们上次见面，是……八年多前了吧？”
　　连蹄道：“八年零三个月又十七天。”
　　连缔笑道：“咦咦咦，你怎地记得这样清楚？”
　　连蹄瞪眼道：“那时你正好两岁，跟我和表弟三人一起睡炕上，半夜你尿床，第二日早晨，是我和表弟一起把被褥扛出去晒，那股子尿骚味，我记一辈子！”
　　经他这一说，刘馥也想起确有此事，忍不住捂嘴而笑。
　　连缔大臊，脸蛋涨得通红，扑在兄长身上乱打道：“讨厌、讨厌！”
　　连朔哈哈大笑道：“小缔，别闹啦，哥哥既已回来，咱们便开饭吧。”挽了刘馥的手，出了房间，来到厅堂，让刘馥坐在自己身边。
　　青碧和丫鬟绛红也进来了，将碟子上的盖子掀开，露出一桌的美味佳肴：木须肉、红焖肘子、四喜丸子、芙蓉鸡片、锅烧鸭、红烧鱼唇、油焖大虾、油爆双脆、九转大肠、一品豆腐、油泼豆莛、雪菜蛋花汤等。
　　连朔不住往刘馥碗里夹菜道：“多吃些。”
　　刘馥忙笑道：“够了、够了，多谢舅舅。”
　　连蹄偷眼看刘馥吃饭，但见他每次夹菜只夹一点，夹到的菜，无论是什么，总是先放入碗内，稍作停顿，再夹起，送入口中，轻轻咀嚼，而他咀嚼时，嘴巴绝不张开，连蹄就坐在他旁边，甚至听不见他咀嚼食物的声音，他端起碗和调羹喝汤，碗和调羹碰撞声小到几乎没有。从前连蹄认为，再美的人儿，吃饭时，模样也不会太好看，今日见到刘馥这般优雅斯文地用膳，顿觉见识浅薄。
　　连缔正剥虾皮，忽见哥哥看着表哥，学他吃饭的模样，甚是滑稽，笑道：“哥哥，你平时吃饭可没这么斯文啊。”
　　连朔和刘馥闻言，一起看向连蹄。
　　连蹄急道：“胡说！我平时就这样。”
　　连缔道：“那你怎地不说话，平时你话很多的。”
　　连蹄道：“我今日不想说。”
　　连缔道：“你不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表哥来么？都叨念了一个月啦，如今他来了，你怎地不和他说话了？”
　　连蹄涨红了脸，见他剥了不少虾肉放在碗中，伸手将碗拿起，全倒进自己嘴里。
　　连缔大急，跳起来捶他道：“那是我的虾，我要慢慢吃的！”
　　连朔笑道：“小缔别闹，叫表哥看笑话了。”
　　连缔这才罢手，骂道：“臭哥哥！”
　　连蹄嚼着满嘴的虾肉，忽见刘馥掩嘴而笑，眉眼弯弯，甚是可爱，不由看得有些痴呆。
　　良久饭毕，连朔喝得有些微醺，坐着不想动，说道：“小蹄，小缔，你们带小馥去房间。”
　　连氏兄弟道：“是。”
　　连府是座只有一进的小四合院，房舍不算多，只有西首跨院的耳房无人居住，那儿原是堆放杂物的，因连蹄提前收拾，如今已焕然一新。
　　刘馥的行李日间已由青碧、绛红搬了进来，如今房内，书案、桌椅、衣橱、床铺、帐子、被褥等一应俱全，就是挂饰摆件稍显太多。原来连蹄在布置房间时，把自认为的好东西，一股脑全摆进来，也不管搭配与否。
　　连缔道：“表哥，你觉得这间房怎么样？”
　　刘馥忙笑道：“我很喜欢。”
　　连缔转对兄长道：“哥哥，表哥很喜欢呢，不枉你忙活了大半个月。”
　　刘馥奇道：“房子是表哥收拾的？”
　　连缔道：“是啊，哥哥听说你爱读书写字，特地挑了跨院的房间，这里很安静的。”
　　刘馥忙对连蹄道：“多谢表哥！”
　　连蹄自见到刘馥，一直害羞，不敢跟他说话，如今听他致谢，讷讷道：“不用、不用……”
　　房中央的桌子上，放有大大小小七、八个精美食盒，连缔跑过去一一掀开，笑道：“表哥，快来吃点心。”说罢，自先拿一块盘丝饼，往嘴里送。
　　连蹄忙道：“这不是给你吃的！”
　　连缔朝他伸舌头道：“小气鬼！”
　　连蹄道：“去去去，到外面去！”
　　连缔道：“我还要吃。”
　　连蹄各种点心拿了一些塞到他手中，挥手道：“去去！”
　　连缔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连蹄笑着对刘馥道：“你……表弟，你……尝尝点心。”
　　刘馥便拿了一块桃酥咬了一小口，笑道：“好吃。”
　　连蹄笑道：“你喜欢就好。”又道：“是了，我们家里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他们要煮饭、打扫，今夜便不能服侍你了，不过你别担心，明日我再去买个丫头，专门服侍你。”
　　刘馥笑道：“这……不用了吧。”
　　连蹄道：“你身边没丫头伺候，怕不习惯吧？”
　　刘馥笑道：“那倒不会……”
　　连蹄道：“是么？”挠挠头道：“你既不想要，那便不买吧。”
　　其实刘馥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身边至少有七、八个丫鬟婆子服侍照顾，如今没有下人使唤，当然不习惯，连蹄说要给他买丫头，他自然是想要的，只是表面上还得客气几句。
　　怎知连蹄却是实在人，不懂他这些客套话，听说不用了，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
　　刘馥听他这般说，也不好再作要求，忽而头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连蹄见状，心想：“表弟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身子定已很疲倦了。”说道：“表弟，你把换洗的衣物拿上，我带你去洗澡。”
　　刘馥奇道：“去洗澡？”
　　连蹄道：“正是。”说罢提起灯笼，领他出了跨院，经过正堂，去到东首的小院，指着其中一间房舍道：“这便是洗澡房，我已替你准备好洗漱用品，都放在里面的桌子上了，适才我已让绛红烧开了水，你快进去浸泡，暖暖身子吧。”
　　刘馥道：“好。”
　　连蹄把灯笼交给他，旋即离开。
　　刘馥走进浴房内，但见里面只有一盏柴油灯，点燃亦十分昏暗，连蜡烛都没有，浴桶白雾弥漫，根本瞧不清四周，地上更是黑乎乎一片。
　　其实连家的洗澡房很干净，因刘馥要来，连蹄又里里外外，亲自刷过一次，只是刘馥在襄阳的家时，一向是把热水提进房内沐浴，如今来到这连家，却是大家共用浴房浴桶，他自然觉得不适，心下叹道：“今时不同往日，舅舅肯收留我，已是万幸，我不该挑三拣四。”但终究不惯，他没有进浴桶，只用帕子兜水往身上浇擦。
　　洗完身子返回西跨院，连蹄还在房前等待，见他回来，笑道：“你洗好了？”
　　刘馥点头道：“是的。”
　　连蹄道：“呃……水够不够热？”
　　刘馥道：“够。”
　　连蹄道：“那……”
　　刘馥道：“表哥。”
　　连蹄忙道：“什么？”
　　刘馥微笑道：“我有些倦了，想早些休息。”
　　连蹄忙道：“好好，你早些休息吧！”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的房间就在对面，你若有事，只管叫我。”
　　刘馥道：“好。”
　　连蹄道：“那你……好好休息。”
　　刘馥点点头，待对方离去，他才走进房内，将门关上，并上了闩，随即长长舒了口气。
　　亭湖镇位于山东济南，从襄阳过来，需一个月余。
　　在这段日子里，刘馥跋山涉水，疲乏自是不假，只是母亲新逝，他孝期便背井离乡，来到如此陌生的地方，一时难以适应，心里的疲乏远胜于身体。
　　刘馥躺在床上，虽然很倦，依旧无法入眠，想到母亲和祖母都去了天堂，自己亦独在异乡，往后一切，通通要重头开始，前方一片迷茫，不知将来如何，想着想着，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