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62、真相

　　“怎么样了？”
　　“小程将军受的都是皮外伤，就是那只手吓人了点，好好用药，应该不会留下病根，如今也只是心神激荡，一时才晕了过去。”
　　“那位公子呢？”
　　“这位公子伤得重些，但也没有性命之忧。他中毒虽深，但是这毒看着厉害，却不致命，又及时喂了解药，仔细照看着，差不多也能恢复如初。只是这位公子多年心思郁结，已伤心肺，这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姚守贞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道：“好生用药，仔细着点。”
　　太医见姚守贞亲自发话，当即弯了腰，继续去煎药了。
　　孟清徽回首看向姚守贞，不悦道：“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解药？你就是知道我会如此行事？偏偏就是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此时的孟清徽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头发也没有束起，只松松地用带子系着，看起来没了帝王的威势，像个闲散贵人。
　　“陛下最后不还是换了药，没用那瓶鹤顶红？”
　　被猜中心思的孟清徽也不恼怒，她斜靠在床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朵盛放的重瓣菊。
　　“这韩家小子，倒真是了不得，要是他再狠心些，无耻些，如今境况如何，还说不好呢。”
　　“这熹微，当真不争气，等着他开窍，韩家小子都死一百遍了。”
　　姚守贞看着床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人，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年纪小，遭此大变，又眼见边公子’离世’，心神激荡，一时忘了前事，也是有的，是我没有同他点明白。”
　　孟清徽横他一眼：“还要如何明白？指着药丸子说，我要下毒了，这是解药？”
　　姚守贞没有回答孟清徽问题，他小心翼翼地为程熹微掖好被子。那日高·潮迭起的乱局终于谢幕时，他在文昌宫外的密林里寻到了已经失了神智的程熹微。
　　落日余晖中，他就那么呆呆地抱着边寒月，力道之大，仿佛是要将人锁死在怀中，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还是他将人打晕了，这才把他们抬回来。
　　“天色已经晚了，陛下今天也该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孟清徽揉着眉心，看向姚守贞：“事情还没完呢，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
　　姚守贞见她这个模样，忍不住轻笑：“陛下真是变了许多，以前的您，从不这样。”
　　孟清徽沉默下来，片刻后才轻声笑道：“是呀，年纪大了，心就软了。”
　　灯影之下，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细纹，当年那个狠戾帝王的模样，似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中，慢慢消融。两人南北分离的十九年里，她在他缺席的年月里，终于学会了宽容退让。
　　现在的她，居然也能在拨云弄雨间，学着护着什么人，真是让人唏嘘感叹……
　　姚守贞看着她，想说些什么话，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孟清徽也看出他的犹疑，起身将那朵粉紫色的重瓣菊又插·进花瓶里。
　　“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还要去见田英和李端方，你在也不太方便。”
　　姚守贞闻言起身，对着孟清徽行了一礼。
　　“臣也去处理些未完的军务，陛下记得早些休息。”
　　孟清徽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姚守贞也就不啰嗦了，就这么离开了长乐宫。
　　姚守贞一走，殿内就静极了，跟文昌宫一般，长乐宫也十数年如一日般保持着它旧日的模样，层层月影纱制成的幕帘后，摆满了永安初年样式的摆件。
　　孟清徽看了看床榻上沉沉睡去的两人，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内室。
　　此刻宫城内静悄悄的，遥远宫墙外的喊杀之声也变得飘忽起来，隐隐约约得听不真切。
　　恍惚间，那些久远的记忆又回到脑海里，哪怕过了二十年，依旧清晰可见。
　　那年深夜，后宫深殿中，韩莺儿跪在地上，哀求自己放过她，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时的孟清徽也才十几岁，看着苦苦哀求的女子，看着她已经隆起的肚腹，心中的盘算无限蔓延。
　　她是她的贵妃，是为数不多可以为她名正言顺诞下后嗣的女人。
　　所以，当身边的暗探几次提醒，贵妃行为不检时，她从未阻拦，甚至是明里暗里为这苟且之事行了方便。
　　如今，韩莺儿终于怀孕了，只要她顺利地生下孩子，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她会成为自己的皇后，这个孩子将会是她的嫡子，有着最尊贵的出身，有着显赫的外家，以及来日无尽的宠爱。
　　到时候，自己会亲自抚养太子长大，会让姚守贞做太子太傅，正如当年孟悬言将天下交给了她，她也会继续把这天下交给这个孩子。
　　这个，她与姚守贞的孩子……
　　年少的孟清徽抚摸着自己还未隆起的肚腹，所有关于未来的一切，她早已做好打算，只待韩莺儿足月生产，继而偷天换日。
　　所以，当韩莺儿哭着跪在地上请罪时，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反而是生出无尽的潜藏的欢喜与疯狂。
　　而后，她以修道之名频频罢朝，早就习惯了她如此行径的臣子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那一日，被愧疚自责折磨的韩莺儿私自进了她的寝殿，掀开了那道幕帘……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当今天子挺着大肚子，更让人震惊的事情了。
　　宫闱中的流言，孟清徽对她诡异的优待，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这个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女，顷刻间就想明白了这场未尽的暗局。
　　后来……后来……
　　窗外夜风忽至，吹起殿中层层叠叠的月影纱，烛光的辉映下，殿中恍若月光洒落。孟清徽突然觉得有点冷，虽然是盛夏，但是已经不再年轻的她还是早早感到了凉意。
　　她起身关上窗户，空无一人的殿宇，只有她独自坐着，此刻连苏平都在外守着。
　　这是她自幼时留下的习惯，自孟悬言将她定为太子，从此她就再也不敢卸下伪装，直至那年寒潭中，她褪去衣衫，赤·身走向姚守贞，这才有了后日种种祸事……
　　韩莺儿掀开幕帘的尖叫，似乎还萦绕在耳边，鲜血从腿间汹涌而出，后来她历尽凶险，才苦苦生下一个女孩。
　　夜深人静，太医和宫女都散尽了，血崩将亡的韩莺儿惨白着一张脸，死死拽着自己的袖子，低声逼问既是女子，又为什么要娶她入宫。
　　话问完之后，她自己却苦笑起来，家族富贵，权势名望，这些她所依仗的东西，自然也是别人所求所望，甚至是至高帝王也不例外。
　　“你这孩子，是姚家二郎的？”
　　“你纵容我偷情产子，是为了给它有个名分吧？”
　　“如今我是不成了，求你饶了我的孩子，放她一条生路，好不好？”
　　韩莺儿至死都在哀求她，求她饶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许是她哀切的声音让孟清徽怜惜起她在宫中荒芜的岁月，亦或是孟清徽那点被牵动的将为人母的慈爱心肠，当暗卫去清理韩莺儿身边的侍从时，并没有对那个抱着孩子的侍婢赶尽杀绝。
　　又因这一点不忍之心，惹来了更多的祸事，那侍婢被秦棠玉撞上，又被带进了韩家。
　　世代清流的韩家，再加上个武将世家的秦家。当他们一点点摸到真相，并意图推翻这一切，又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看着暗卫一封封信件传来，韩家如同头顶悬着的尖刀，让她无法再忍耐。
　　十几年来，孟悬言教给她的，除了隐忍，就有果断。
　　既然前错已然铸成，那就只能一错再错。
　　宁安九年，冬月初一，她的生辰，百官朝贺。
　　作为世家之首的秦韩两姓亲友俱在，宴席上产子不久的孟清徽强撑身体，向韩相敬酒，一时间席上勋贵尽数举杯，君臣尽欢。
　　只有些孩童懵懂无知，虽因天子宴席拘束着不敢乱跑，但规矩还是压抑不住稚子天性。
　　年仅六岁的韩家嫡孙正跟母亲斗了嘴，生了气就撇着嘴不理人，惹得周围的大人不住发笑。旁人的笑声让小小的孩子觉得丢脸，就气急败坏地把母亲刚送他的金镶玛瑙小狮子扔到了地上，更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秦棠玉见儿子实在太不像话，就起身去捡那轱辘打转儿的金狮子，低声催促儿子赶紧过来。
　　韩执徐一个转身跑到了身怀六甲的越明珠怀里，扭头道：“我不要你了，我要跟小弟弟在一起。”
　　孩童稚嫩的话音还没落下，女人无声地倒下，脖颈间的血浪喷溅而起，顷刻间染红了文昌宫雕龙画凤的屋顶。
　　而后，一夜杀戮，韩秦两姓，几尽灭族。
　　这些久远的往事，似乎连提起来，空气中都藏着血腥味儿。
　　后来，姚守贞知道了这一切，他的手抖得几乎抱不住刚刚出生的孟元康，她至今都记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是恐惧与自责以及浓浓的失望。
　　一去南疆十九年，漫长的十九年。
　　久到曾经的青涩少年成了稳重的驻边大将，久到牙牙学语的稚子，转眼就到了成婚的年纪，久到曾经这些血腥往事，再一次由后人翻出来，掀起巨浪。
　　孟清徽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画卷，这些自文昌宫搬出的卷册都泛了旧，自宁安元年到宁安二十九年，几乎年年都有。
　　在这样漫长的沉默中，苏平走近内殿，见孟清徽又在看这些画卷，他放缓了脚步，行至书案前。
　　“陛下，田大人和李大人进宫了，即刻就要到了。”
　　孟清徽抚过着些旧画，三十年光阴，画作上沉默的少女，在英武少年的相伴下，变得明媚，却又在权势倾轧，荏苒时光中变了模样。
　　看着旧日的自己，孟清徽良久无言，许久后才说道：“让他们去集贤殿后殿候着，还有这些……也都收起来吧。”
　　“那老奴还给您收到原来的地方，日后陛下看取也方便。”
　　苏平边说边收拾着案几上的旧画，却见孟清徽已然走远。
　　“不用了，封起来吧，以后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