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51、洞庭水祭

　　湖岸边的破庙里，一团篝火燃得正旺。
　　火堆边程熹微正帮边寒月擦头发。边寒月的头发又多又密，擦了半天还没擦干，程熹微情不自禁地说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边寒月扭头横眼看他，火光中他的眼角还泛着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程熹微忍不住在他眼角亲了亲，连说话的尾音都带着满足。
　　“你哭了。”
　　“被你弄哭，我求之不得。”
　　边寒月泛红的眼角漾出笑意，暖红的的火光里，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程熹微知道刚才他已经累坏了，也就没闹他，只乖乖给他擦头发。
　　“别擦了，我们说说话吧。”
　　边寒月从程熹微手中抽过巾帕，拢起长发，靠在程熹微的肩膀上。这个角度程熹微正好能环住他，程熹微将下巴放在边寒月的颈窝，两个人这么搂着聊起了天。
　　“你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之前来过？”
　　边寒月先打开了话题，程熹微捻了缕他的长发，慢慢把玩着。
　　“小时候来过，那时候我爹四处打仗，他嫌我在家不成器，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打仗，就这么把我提到身边来了。
　　“那时候跟着他去了南疆，去了东海，后来他因政事耽搁，就在江南呆了半年，我跟着沾光，在这洞庭也呆了小半年。”
　　聊起程云确实不是什么好话题，边寒月察觉出他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刚想岔开话题，却听程熹微自己转了话头。
　　“说起来，我去西北之前，也独自来过这里，自洞庭湖一路往秦淮沿岸走，喝过酿了整冬的梅花酒，看过窈窕多姿的南方佳丽……”
　　“然后就到了西北吹沙子，还笨手笨脚地被擒住了？”
　　边寒月未等他说完就笑了，程熹微蹭蹭怀中人的顶发，也低声笑了起来。
　　“想起当初的自己可真傻呀，但是还好当初犯了傻，不然就遇不上你了。”
　　边寒月心下微沉，握紧了程熹微的手，程熹微只当他也在回忆往昔，便回握住他的手。
　　“怎么会有我这样傻的人，活该被当肥羊宰。”他的话音一顿，转瞬接着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后来就不觉得好了吧？”边寒月笑着问他。
　　程熹微亦是轻笑：“确实，当时我就在想，怎么这样好看的人，却有这样一身臭毛病，还想着老天真是公平，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可是，再后来，我却有觉得老天太过偏心，怎么让你这样好，比十全十美还要好……”
　　眼见他越说越没边，边寒月连忙打住。
　　“算了算了，快停下吧，再说我就要升天做神仙了。”
　　“天上做神仙有什么好的，还不如跟我做神仙眷侣。”
　　“噗嗤——”
　　边寒月终于没忍住笑了，他拍了拍程熹微的手，颇有些无奈。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不仅傻，还有点呆。”
　　程熹微没有反驳，将怀里的人搂紧了一些，慢慢说道：“现下时梅雨时节，等雨后的第一个晴天，这里会祭拜洞庭水君。”
　　“当地人都觉得这是好日子，许多的新人都会在这时成亲，到时候红妆出行，鞭炮齐鸣，热闹极了，你想看吗？”
　　程熹微的话问到最后有点忐忑，记忆中他们相聚在一起的盛会，总会有各种意外发生，不管是怎样美好的开始，到最后总是以痛苦和惨淡收尾。
　　那些惨痛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如今又迎节庆，当他发出邀请时，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害怕。
　　“好呀，我当然要跟我的呆瓜一起去。”
　　边寒月爽快的语气驱散了程熹微的忐忑，让他情不自禁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被亲的人仰着头，温柔而热情地回应着他，刚刚退却的热情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彼时夜深了，庙外雨水依旧，湖面上氤氲的水雾，渐渐透入庙中，最后被温暖的火苗吞没，化作缕缕轻烟，飘到佛祖眼前。
　　旧佛像下，人影已然成双。

　　这场雨连下了好几天，最终在五日后的清晨停了下来。
　　雨刚停，街巷里的人们像是憋久了似的，蜂拥而出。各处街道迅速被鲜花淹没，芍药牡丹芙蕖一应香花都被沿街摆开叫卖。
　　小娘子们迅速换上轻薄的夏衫，轻罗浮动，钗环叮当，这就又引来许许多多的卖胭脂水的小贩小贩。一时间，仿佛整个镇子都被艳丽明媚的颜色吞没，入目所及，无不精致。
　　边寒月看着满街盛放的鲜花，忍不住新奇道：“往日里沿水城镇祭祀水君们，都多用五牲鲜果，这里的风俗倒别有不同。”
　　此时街上人头攒动，大家都争着买花卖花，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嘈杂的人群中，程熹微牵了边寒月的手，附在他耳边解释道：“据说庇佑此地的水君，得道之前是株青水藤蔓，曾于灭世洪水中庇佑过世人。”
　　“传言这位水君最喜颜色鲜花，因此后人为了祭奠他，就会在择选香花彩绸，放到湖泽中，让它们随波逐流，最后就能飘到这位水君的府邸去。”
　　边寒月没有听过这样有趣的故事，一时间听得有些入迷，直到耳边鬓发被轻轻拨弄，他才回过神来。
　　伸手去摸，却发现程熹微在他鬓边簪了朵硕大的牡丹花，他拿着红粉相间的牡丹花，一时失笑。
　　“人家都是女子簪花，你给我戴这个做什么？”
　　程熹微从他手中抽出那朵牡丹，又郑重其事地别到边寒月发间。
　　“香花赠美人，才最相宜，不信你看看，大家都戴花呢。”
　　边寒月环顾四周，果然看到许多年轻人都簪着新买的鲜花，少年少女们走在一处，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旁人都用茉莉栀子，你这好大一朵牡丹，俗不俗气？”
　　程熹微笑着说：“我的寒月这样好看，才不会俗气呢。”
　　程熹微说得很对，边寒月的美，更有几分清冷在其中，连这样浓丽的牡丹花到了他的头上，都只让人觉得瑰丽，而不觉得艳俗。
　　边寒月见他笑得开心，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随着众人前行，不一会儿身上就多了许多东西，茉莉花钩的手环，小藤菊编的花袋，木芙蓉做的提灯，无不精巧，看得人爱不释手，连程熹微发间也多了朵初开的含笑花。
　　“噼里啪啦——————”
　　远处街角传来鞭炮的声音，挤满人的巷口，四人抬的花轿蓦然探出了头，那花轿比寻常见的讲究许多，并不是一色通红，反而在轿檐和顶盖缀满彩绸，一眼看上去只觉无比繁复艳丽。
　　边寒月的疑惑还未问出口，众人已经给了他答案。
　　只见欢腾的锣鼓声中，人们纷纷簇拥上新人的花轿，扯下斑斓的彩绸，又将手上的鲜花别在花轿上，不一会儿功夫花轿上就开满了鲜花，连带抬轿的轿夫，随行的媒婆浑身上下也都戴满了花。
　　“还是此地的传言，据说那位喜爱鲜花的水君，也喜欢人间的美丽姑娘。许多年前，曾有糊涂人为了讨水君欢心，将族中出落得花一样的大闺女送到湖心中……”
　　“然后呢，这姑娘怎么了？”
　　见边寒月听得认真，程熹微故意顿了顿，待听到他的催促，这才缓声说了下去。
　　“当然是被水君送了回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当晚那糊涂虫就做了噩梦，梦见了自己十八种惨死模样，吓得他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了。”
　　“更有趣的还在后头呢，等这位姑娘成亲的时候，平地就起了阵清风，待风停之后，轿上装饰的彩绸没了，却多了好多盛放的并蒂莲花。”
　　“自那以后，但凡在祭水君时成亲的女儿家，都会在自己的花轿上缀满彩绸，沿街的行人也会用自己的手中的花去换彩绸。”
　　“也算是借借新娘子的喜气，将这人间花好月圆的喜事，随着洞庭湖水讲给当年那位水君听听。”
　　程熹微长篇累牍地说完了一大段话，边寒月听后，沉默了片刻，才笑着说道：“这位仙君，倒是不同寻常。”
　　程熹微刚想说话，却见边寒月纵身而起，长衣浮动间，翩若惊鸿，待再落地时，手中正握着条最艳丽的红绸，而遥遥远去的花轿顶端，一朵红粉相间的硕大牡丹花正舒展着重重叠叠的花瓣，于微风中缓缓摇曳。
　　“给你，人间的花好月圆。”? 那绸子格外红，这回倒是寻常嫁娶惯用的颜色了，被边寒月握在手中，这红色就显得更加欢欣。
　　程熹微伸手去接，恍惚间，仿佛在花轿中的人成了自己，就这样由一根红绸牵着，从羞涩的懵懂，一步步走入相濡以沫的后半生。
　　“像不像成亲？”程熹微牵起红绸，笑着看向眼前的人。
　　边寒月不意他会这样说，愣了一下：“确实有点像。”
　　程熹微扯过红绸，又拽过边寒月，将两人的手绑在一处。
　　“你又玩什么花样？也不怕一会儿摔了”
　　边寒月带着笑意看他，嘴上在质问着，但是手却任他摆弄着，仿佛只要这人是程熹微，那随便他做什么事情，他都甘之如饴。
　　“我拿这红绸绑了我们，就当是用红线系了你，下辈子我们还在一处。”
　　边寒月看着手腕上的红绸，轻笑道：“那下辈子我们就简单点，你生作这洞庭湖岸卖豆腐的小九娘，我就做你隔壁卖布的大郎。”
　　“你我自小定亲，青梅竹马，长成后我就三媒六聘娶你过门，你我生儿育女，然后再看着他们长大，成亲，再生一堆小娃娃，然后我们就一人牵一个娃娃，在树下晒太阳……”
　　“怎么我做小娘子？”
　　红绸终于绑好，程熹微抬头着看向边寒月，佯装不满地问他。
　　边寒月用绑红线的手回握住他：“那我做小娘子，我们一处长大，我等着你来娶我，我为你生儿育女……”
　　未尽的话被堵在轻柔的吻里，盛放的木芙蓉挡住了行人的视野，阳光透过花丛在两人脸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明暗交界处，程熹微眼神平静，像极了一汪湖水。
　　“不用做小娘子，现在就很好了，下辈子我们还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