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44、退敌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却格外清晰。
　　边寒月深吸一口气，将乱麻似的心绪压平。
　　竭力将所有的事情在脑海中串起，寻出那个被他忽视的重要破绽。
　　“阿枫只是提醒你，二十年走到如今，并不容易，切莫功亏一篑”
　　“如果这条贱命……能让小主人迷途知返……阿枫死不足惜……”
　　“公子……安南…… ”
　　惶惶不安里，边寒月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找到突破点，他快速地起身，足下轻点跃出了和煦阁的院墙，几个起跳，消失在青鸿坊的夜色中。
　　今夜，照夜清睡得也不安稳，身侧的孟元康早已沉入梦境，她还因心事无法入睡。
　　怕扰了孟元康难得的好梦，照夜清披衣起身，独自走到廊下，望着春雨出神。
　　她的心也乱极了，不知道为韩枫瞒下消息是对还是错。
　　韩枫说，程熹微已经成了难以掌控的定时炸弹，只要他呆在边寒月身边，迟早有一日会将他炸得粉碎，会让他们多年的部署付诸东流。
　　可是，边寒月说得也对，程熹微于他，正如孟元康于自己，如若有朝一日，孟元康站在了他们面前，成为了大道之上的绊脚石，那她会如何？
　　这个问题，边寒月问过她，她自己也问过自己。
　　这样的雨夜，照夜清的悔意再一次压过理智，她想起身去找边寒月，将上一次没有说完的话，再讲给他听。
　　照夜清转身欲行，却在刚定住脚步时，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身影。
　　雨夜里，她觉得自己眼前的人，陌生到可怕。
　　他浑身被雨浸湿了，脸庞在夜色里暗惨惨的白，唯有唇间一抹扎眼的红，照夜清凝神看去，才看出来那是渗出的血。
　　“公子，你怎么了？”
　　照夜清压低声音，走向角落里的他。边寒月一把扼住她的手臂。
　　“安南怎么了？”
　　照夜清犹疑许久的忐忑落了地，她微微错开边寒月的眼神，默默低语。
　　“阿枫去兀良时，状况不大对，似乎欲对程公子不利。”
　　“怎么不早告诉我？”
　　臂上骤然传来的疼痛让照夜清抬起头，正好撞进边寒月直视她的目光。
　　照夜清不知道该怎样不知该怎么形容其中的惊怒与惶恐。
　　“阿徐哥哥，你快走吧……”
　　若是南疆不测，至少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没有说出的话，藏在低沉的尾音中，边寒月手上一松，放开了照夜清。
　　“你听着，陛下已经定了六月初八的婚期，如今安王已经联络了许多宗亲贵眷，京城九门除了那个李端方已经尽数拿下，围城的兵马也隐匿于中军大营。待陈平郡军败之后，姚守贞亦会因南方震动，撤离京城……届时京城空虚，其后种种，你也多少清楚。”
　　他低声说了许多，仿佛是在交代遗言，待一口气将所有事情说完后，他却猛然闭上了嘴，仿佛不知道怎样开口。
　　长久的寂静后，他艰难说道：“这是我的私心，但是我必须去南疆一趟，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
　　边寒月的话说不下去了，仅仅是做这样的假设，就足够让他尝尽其中滋味。
　　“这里还有我，你放心。”
　　边寒月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融入夜色中。
　　春夜凉雨，迅速掩盖住他的痕迹，有风将细雨带入廊下，落在照夜清的手臂上，她低头看去，发觉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了大片青紫。
　　她叹了口气，拢好散开的外衣，走过曲折的回廊，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
　　孟元康还在睡着，他很少有这样的好梦，照夜清撑起身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俯下身，在他唇角落下浅浅一吻……

　　京城的雨夜中，无数人在好雨中安睡，但是奔赴南疆的边寒月睡不着，身处南疆的程熹微更睡不着。
　　程熹微自小就知道战场艰难，可是如今真的深陷敌境，孤军奋战时，才知道这艰难二字到底有多难。
　　沉酿堰上游正在群青山南麓，每处岗哨除了勘查，也有阻敌的作用，程熹微带着十数人的小队逆流而上，到了岗哨的最前沿。
　　如今境况有变，他在传递消息之后，只能跟前沿岗哨处的将士们汇作一处，先行御敌。
　　但是他远远没有料到，作为后备之地的五羊城竟也有这样多敌人。自信号弹燃起，沉酿堰上游疯了一般涌出大股黑衣士兵。
　　为首那人穿着黑色的披风，浑身上下遮了个严实，领着这支队伍无声冲向程熹微所在的岗哨。
　　跟动辄千军万马的军队比，这群人的数目并不多，但是却单兵素质却极高，往往跟大宁的军队一个照面，就能将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
　　短兵相交间，这处卫哨顷刻就要易主。
　　此前程熹微且战且退，如今已经从上游推至中游，眼看就要被敌人撕开口子，冲到己方大营去。
　　简易的瞭望楼上，程熹微看着周围的守军不断死去，眼睛都要红了，就在他要冲上去拼命时，负责这处岗哨的老兵摁住了他的肩膀。
　　“小将军这样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值。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拖住敌人，为林将军赢得时间。等林将军到了，咱们也就不辱使命了。”
　　程熹微腰腹处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但是比鲜血更红的是他赤红的眼，他取过身边人的长弓，搭弓瞄准，长箭破空而出，对面的士兵应声落地。
　　老兵瞥见他腰间的鲜血，怕他受不住，忙开口道：“你腰上那么大个口子，还能行吗？”
　　程熹微已经无暇顾及其他，痛感成了他最好的药剂，让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清醒。
　　他又抽出一根羽箭，这回瞄准的确实正中穿黑披风的领头人。程熹微眯着眼，轻声道：“无妨，还死不了。”
　　话音落地，长箭再次划过夜空，朝着裹得严实的韩枫飞去。
　　箭楼下的韩枫似感受到了汹汹杀意，他下意识地拧过上半身，下一刻泛着寒光的箭头沿着皮肉划过，在他的肩头留下深深的血痕。
　　就在这个瞬间，韩枫抬头看去，只见箭楼上程熹微持弓而立，顷刻间又有几箭射出。
　　他生得真是好，哪怕是在这样夜色杀场中，哪怕他浑身血污，他只消站在那里，就是最最金尊玉贵的人，将这群草莽糙汉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不……若说之前的他只是个耽于富贵的勋贵子弟，只知道用金玉珠翠装饰自己，现在的他已经褪去了当初的稚嫩天真，终于长成了七尺男儿，就像……就像当初西北战场上，绝不折腰的程云……
　　韩枫紧紧握住缰绳，死死盯住了程熹微。
　　无法穷尽的厌恶，夹杂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与嫉妒，迅速填满韩枫的胸膛。
　　眼前的事物都在远去，所有的事物都在韩枫眼中退却，唯有程熹微平静的面庞，占据着他的全部视野。
　　等到他再反应过来时，韩枫已然穿越兵马，跃上箭楼，直逼程熹微而来。
　　此举过于冒险，但是韩枫的动作极快，几乎是转瞬间就挥下了长剑。
　　程熹微见对敌首不管不顾地冲自己袭来，只能全力迎战。但是他身上有伤，又疲惫之极，再加上功夫本就不如韩枫，交手间很是吃力，不多久身上就又见几道血痕。
　　“藏头露尾的鼠辈，连真身都不敢现吗？”
　　程熹微捂住又填新伤的腰腹，抹了抹嘴角的血痕，看着韩枫说道。
　　韩枫却不跟他打嘴仗，他就是为杀他而来，自然不会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剑光如细密的春雨般落下，旁边驰援的人也被韩枫的剑气逼开。
　　密密匝匝的剑影在程熹微面颊扫过，生死瞬间，程熹微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抬剑迎面顶住了韩枫的重剑。
　　兵刃相接，划出细碎的火花，韩枫见被程熹微躲过，手掌一翻，长剑就以奇诡的角度自程熹微背后刺来。
　　也该是程熹微命不该绝，这种紧要关头，军鼓马蹄声呼啸而来，林东玄终于来了。
　　得益于程熹微他们的苦苦拖延，林东玄不仅率军而来，还自背后对敌人进行了包抄，方才气焰正盛的黑衣军，在四面八方的呼号声中失了气势。
　　韩枫心知此番行动大势已去，但是见程熹微就在眼前，若不趁此机会杀了他，那他心中是有十二分的不情愿。
　　说时迟那时快，韩枫摒弃一切杂念，挥剑再次逼近程熹微。战场兵事，失之毫厘就能差之千里，韩枫刚才短暂的出神已经足够程熹微反击。
　　程熹微迅速挥剑逼近朝韩枫的脖颈，剑锋几乎在韩枫面颊上划过，将他的帽兜带起，堪堪就要落下来。见韩枫忙拢住帽兜，身形后撤了几步。
　　待他站定，这短短一瞬，长兵短刃都朝韩枫而来，程熹微则被赶来的士兵团团围住。
　　想要短时间内取了程熹微的性命，已经不可能了。认识到这点的韩枫心中大恨，他深深看了程熹微一眼，纵身跃下箭楼，带着黑衣军化整为零，竟然就这样从团团包围中脱困而去。
　　林东玄看着跑了的黑衣军，皱紧了眉头。姚南平刚跟这他经历了战事，看到敌人都跑了，连忙问道：“林将军，我们追吗？”
　　“追，自然要追，派人沿着这水道，翻过山林也要把这群黑皮耗子给我逮回来！”
　　话音落地，林东玄同姚南平快步上了箭楼，一晚就看到了浑身是伤的程熹微。
　　姚南平与程熹微是自小玩到大的，他从未见过程熹微如此狼狈的模样，浑身上下似裂开了无数口子，每一处都在往下渗血。
　　姚南平当时就哭了，跑到程熹微面前，却又不敢碰他。
　　“熹微…熹微…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疼不疼？”
　　程熹微扯开嘴角，轻笑着安慰他：“不疼，放心…”
　　话说得是云淡风轻，可话还没说完，人就摔在了姚南平身上，吓得姚南平以为他就此撒手人寰，差点跟他一起晕过去。
　　所幸旁边站着的林东玄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忙让军医将程熹微抬进去治疗，又让人看好姚南平，让他不要帮了倒忙。
　　程熹微伤得不轻，最严重的还是钱金银捅他的那刀，但是不知是钱金银是下手失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亦或是程熹微福大命大，匕首竟然避开了重要的脏腑，程熹微才能挨到现在。
　　等程熹微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昏睡了三天的程熹微有些懵然，他呆呆地看着头顶悬着的熏香，前尘旧忆皮影戏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这才算找回了丢失的魂魄，如梦方醒般问道：“敌人呢，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