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福泽万年长 ...
-
热闹在黄昏时候,达到了顶峰。
仿佛是在弥补中秋灯会的仓促凌乱,这次的万寿节摆足了架势,彻底扫去了京城颓靡已久的压抑。
上至礼官下至百姓商户,都扎了各色的花灯,讲究些的还用家中的彩绸在枯树枝上缀满了花朵,硕大的灯山自安远门一路摆到了南华寺,期间护城的惠济河上也放满了莲花灯。
莹莹点点,明明灭灭,宛若星桥银河托起了诺大的京城。
孟清徽穿着繁复讲究的祭服,坐着花车朝南华寺的方向走去,这车做的极为宽大华丽,车沿上挂着的琉璃宫灯都雕成了龙凤麒麟这瑞兽模样,远远望去竟似登仙一般。
车过之处,琉璃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侍从行动间的环佩叮当声,珠帘晃动间沙沙声,汇聚成独特的调子,透过鼎沸嘈杂的喧闹传到耳中,浸入心中。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朝着孟清徽高呼万岁,他这一动,安远门附近的百姓接连跪下,呼喊声混成了浩瀚之音,盖过了车马经过的仙乐之音。
这是盛世的气象。
程熹微跟在车队之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他扭头看向一同而来的边寒月,却见他眉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是太吵了吗?”
边寒月摇了摇头,他牵住程熹微的手,跟着人群走在车队后面。
“为什么他们会轻易臣服于自己不曾见过的人。”
“这就是皇权吗?”
他这话问得又僭越又奇怪,但是此情此景,程熹微正在兴奋劲上,再加上问话的人是边寒月,他根本不曾细想,就脱口而出。
“也许是因为陛下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了吧。”
“前朝暴虐,横征暴敛,今朝几代苦心经营,才有如今山河景象,想来百姓也是生活安逸,才会如此敬慕当今陛下。”
边寒月沉默不语,程熹微也只当他是被吵得烦了,拖起他的手就往南华寺跑。
“咱们先去南华寺,昨日殿下特意命我在寺中天井处放了尊千斤的香鼎,传说这鼎是昔日圣佛悟道所用,灵得不能行,殿下也是寻了许久才寻到的,走,我带你去看看!”
程熹微像个卖弄宝贝的幼童,拽着边寒月就往寺里跑。
两个人总比大队的车马要快些,他们到的时候,皇帝的车队才刚刚到南华寺的山脚下。
程熹微牵着边寒月行至山边,沿着山门石阶往上走,最后在天井处停住。
南华寺四四方方的天井中央,有株硕大的白梅树,此刻尚是初冬,梅花还没有开,黑黢黢的枝条后,丈许高的金身大佛拈花含笑,望向世人。
金佛脚下的旧香鼎已经换去,取而代之的是尊古旧硕大的铜鼎,看上去格外古朴,似有佛法圣意浮动。
“这就是新寻的香鼎了,传言有一千八百多斤重,寓意劫难重重,终有破厄之时。”
边寒月随着程熹微的声音走上前,摸了摸这香鼎,他白皙的手指顺着陈旧的纹路抚过,黑白之间,似有新的力量缓慢生长。
片刻后,边寒月收手走到程熹微身边。
“好了,看也看过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你不喜欢吗?”
边寒月笑笑,环上程熹微的肩膀,将他往外带了几步。
“这哪有外边的花灯好看,走咱们出去热闹热闹去。”
程熹微这回反应得极快,话间不知不觉地带了酸意。
“是花灯好看,还是那些小娘子们好看。”
“哎呦……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让我看看是哪家的醋坛子翻了。”
边寒月勾了一下程熹微的鼻尖,顺手又捧上了他的脸颊。
“原来是我的程大醋坛,这醋是新酿的,还没酸倒牙。”
程熹微被他捧着脸,脸颊上的软肉都挤作一团,说话都变得含糊不清,但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天井外的喧闹声渐近,孟清徽已经要到了。
边寒月松开手,没找回场子的程熹微忙拉着他退到了天井的角落,避开即将到来的帝王仪仗。
边寒月不急不缓地跟在他的身后,借着南华寺的煌煌的灯火,看他清俊的侧颜。
“花灯好看,小娘子们也好看,但是都不及我的熹微好看。”
他的话说得格外轻柔,仿佛对着的不是个七尺高的汉子,而是个易碎的稀世珍宝。
熹微
我的熹微
话在心中来回掂量几遍,程熹微不由轻笑,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紧紧攥住了边寒月的手。
“我又不会跑,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这可不好说,你惯会骗我欺负我了。”
边寒月攀住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
“哦?我欺负你?那昨日是谁,我都说不行了,还非要压着我的腿,摁着我的腰……”
程熹微转身捂住他的嘴,俊脸顷刻间红了大半。
“这些话,我们回去再说。”
边寒月一张脸被他捂了大半,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眸露了出来。他眉眼含笑,也不说话,但眼神中似有无数的不正经正等着程熹微。
程熹微几乎都能想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是边寒月什么都没有说。他轻轻地捧住程熹微的手,用脸蹭蹭了他的掌心,似有无尽的眷恋。
边寒月上前一步,在喧闹的人群中拥住了程熹微。
“熹微,熹微,你为什么这么好?”
程熹微轻笑:“这又有什么花招等着我呢?”
边寒月放开他,又往后退了退,浅色的眼眸看向他。
“熹微,若有朝一日……”
边寒月的话说了一半,自己停住了,像是问不出口般说了句算了。
算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有了注定的答案,那也就不值得再问。
“嗯?有朝一日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想问你,能不能让我睡一回,想来你也不愿意。”
程熹微再次脸红,他声若蚊蝇道:“你若是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最后的话简直低得要弯腰去地里刨,边寒月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程熹微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就在这时南华寺的塔楼上,传来阵阵钟鸣。
孟清徽的仪仗终于到了,天井出方才还虚虚关着的大门此刻已然洞开,门外禁军百官依次排列。
孟清徽站在最前头,从雨花台而回的明心禅师躬身为他递上三根线香,孟清徽接过线香撩起衣摆往香鼎处走去。
此刻他依然穿着繁复沉重的祭服,重重冠冕下很难看清楚他的神情,但是他的动作却格外庄重。
金身大佛之下,孟清徽擎着线香,不知求了什么,许久后将才燃了一半的线香插在香鼎中。
孟清徽之后,孟元康也上前拜佛敬香,而后是妃嫔宗亲们,再其后则是重臣百官。
“那是陛下的贤妃娘娘,平时后宫的事情都是她在处理。”
“这是李贵嫔,是巡按使李屏的女儿。”
“那个正在往前走的是安王,是陛下的叔父,先帝的兄弟,如今分封在朔州,是现下唯一的皇室亲王,其他的都是些不成样子的异姓王了。”
程熹微与边寒月站在角落里,细细与他说着场中来人。
边寒月正仔细听着,只见前方安王扭过头来,视线直直落在程熹微与边寒月的身上,他似在打量审视着什么,在边寒月身上来回逡巡,半晌才收回目光。
遥遥处,安王对着边寒月轻轻一笑。
这一笑,将程熹微惹怒了,他不满道:“这糟老头子,看什么看!”
边寒月摁住他的胳膊:“你这没边的醋都吃。”
他的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怎么夫人也要上去?”
程熹微抬头看去,只见越明珠站在命妇中,正要跟众人一起上香。
“本来是不需要去的,但这次陛下特许了,三品以上的官眷都要来敬香,我娘是正一品命妇,也就是我这芝麻大小的督造使,才不能……”
人影憧憧中,边寒月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向前扑去。
程熹微的话只说了一半,随着他的话音响起的是惊天的爆炸声。
“……不能上台敬香。”
后半句话在闷雷一样的爆炸声中消弭殆尽,热浪与爆裂的巨声接踵而至。
程熹微反应许久,才意识到,那尊他由他亲手放置,寓意度厄释苦的香鼎炸了。
以香鼎为中心,连带着金身大佛,乃至天井下硕大的白梅树,都一应炸开。
铺天的气浪中,尖叫和呼喊响作一团。
程熹微脑中轰鸣,耳间亦是阵阵嗡鸣,爆炸带来的音浪让他变得恍惚起来。
他呆呆地站在远处,不知是在人间亦是地狱。
他只知道他的母亲在前面,他要去救她。
想到此处,程熹微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满目烟尘中,到处都是靛蓝色的命妇服,他根本找不到越明珠在哪里。
“当心—— ”
闷重的轰鸣声中,熟悉的声音蓦然穿来,为程熹微带来一丝清明。
他怔怔地抬头看去,硫磺硝石弥漫的雾影中,那人的身影显得格外不真实,灯光自他身后映过,只显出个模糊的轮廓。
程熹微看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边寒月。
他那双甚至可以说柔弱的双臂正扛着坠落的佛头。
程熹微依稀记得,这尊佛像还是宁安十五年左右铸成的,曾经研习道家长生之术的孟清徽骤然间转信佛教,似要在无尽苦海中寻得出路一般,那几年南华寺,雨花台,乃至这尊丈许高的金身大佛,都是在那些年份有的。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年幼的程熹微随越明珠来南华寺礼佛,总会仰头看这庞然大物。
在小小的程熹微眼里,这尊佛像,一如永远越不过去的程云,就这么横亘在他的眼前,将他与未知的恐惧隔开,代表着永恒的安定。
如今,佛像碎了,佛头直直砸向程熹微,差点将他拍成肉饼,然而这回却是边寒月站在了他的身前,重新挡住了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惊惧。
“寒…… 月…… ”
那佛头有数千斤之重,将边寒月压得涨红了脸,片刻后他像是蓄起了浑身气力,才猛然抬力,将断掉的佛头推到无人的空地。
边寒月一时力竭,眼看就要摔下去,但是他却强撑着身体,连滚带爬地扑到旁边昏死的越明珠身边。
程熹微一见到越明珠,当即跟上了边寒月的身影。
持续不断的轰鸣声终于停了,烟尘散尽,边寒月将越明珠放在树下,跪坐在她身边不断地喊着:“夫人……程夫人……”
程熹微看着树下的人,腿一软跪了下去,他颤巍巍地摸着越明珠的脸,伸手探向探她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