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祭明月》绿一川

1、洁癖患者的地狱

　　又是一年春，此刻的江南估计染了绿，码头江畔想必也热闹得很。
　　去岁，程熹微在江南呆了小半年，领会了夸不完的南国风光。
　　那滋味过于美妙，以至于见惯纸醉金迷的程熹微，都忘不了当初没喝完的梅花酒。如果上天再给他个机会，他肯定泡在秦淮河里，而不是在这吹着黄沙喝烧刀子。
　　滚烫热烈的烧刀子一进嘴，就能从嗓子眼辣到后腚眼，身娇肉贵的程小将军，刚喝这酒时差点把备酒的拉下去打上几军棍。
　　本来，程熹微是不该出现在这西北古道上的。
　　怪就怪在他这身公子病上。
　　跟许多公子哥一样，程熹微也有满身的臭毛病，首当其冲的就是口不择言，这病一犯，也不管什么场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今上庭上议事，想问江南农桑，程熹微梗着头进言道，昔年静安王南方之乱仍有余孽，他欲为君上分忧。
　　今上又问西北牧事，又是他梗着头进言，称西境互市混乱，胡人细作横行，欲请兵为君上分忧。
　　明明是个俊秀公子，却活生生像个战争贩子，军火头子，浑身都是不安分，气得他老子差点没在金殿上背过气去。
　　最后，程公子就从锦绣欢歌的京城，带着身温软气味儿被扔到了这西北古道，还被派了个顶顶响亮的活计——剿匪。
　　黄沙烈风之下，匪徒出不出来不知道，但是蹲守在西北古道的程熹微却快成了个沙人。
　　雪白的衣服覆满细薄的黄沙，白瓷般的脸上也蒙上了黄，看起来很是狼狈。
　　“呸——呸——”
　　程熹微吐出进了沙的烧刀子，板着脸看向一旁的赵副将：“人马整顿好了吗？”
　　赵副将是戍守西北的老将，也是上头派来看着程熹微的，见程熹微狼狈的模样，赵副将忙递过随身准备的巾帕：“都歇好了，将军要是觉得可以，咱们这就可以出发。”
　　程熹微看着那微微泛黄的帕子，在用和不用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嫌弃地没用，转而起身上马，冲着前方挥手：“整兵，出发！”
　　程熹微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行至队首，还骚包地回马转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队伍，像模像样地训了几句话，才提起缰绳继续往前走。
　　西北匪患严重，但是这处古商道因朝廷驻军在此，较别处也平安了许多，愣头青的程熹微自然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
　　把他打发到这里的他老子也顺理成章地没告诉他这些事情，只让曾经的旧部随便敷衍下程熹微，免得他听风就是雨，又急赤白脸地找硬骨头啃。
　　接了老上峰命令的西北都护李敏，好生接待了程熹微，好吃好喝伺候了几天，在程公子马上炸锅的时候，派了他一支军队，让他沿着古道周边的县城剿匪。
　　程熹微多年心愿，一朝达成，高兴得差点没端住贵公子的矜持范儿，同手同脚地就往外跑。
　　等到跑到校场上，看着高矮胖瘦老弱病残俱全的队伍，兴奋到发颤的程熹微被生生泼了盆冷水，浇得程公子凭空生出股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的念头。
　　不就是老弱残兵吗？！公子带给你们看！
　　于是要争口气的程熹微，天天带着这群乌合之众，绕着西北古道旁的几处“匪窝”巡查，进行日常剿匪工作。
　　正如此刻，黄沙漫漫，一杆歪歪斜斜的大旗横在半空中，老弱病残军们正慢步行进。
　　扛旗的是个断了三根手指的老兵，旁边人压低了声音向老兵问道：“你说，这小将军天天转，啥时候能到个头呀？”
　　“啥时候剿到匪了，过了把将军瘾，就是个头呗。”
　　问话的是这老弱残兵队里鲜见的齐整人，略显宽大的盔甲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容貌，但是仅从露出的下巴，也能看出来是个端正模样。
　　见老兵眯着眼打量自己，齐整人瞄向旗杆：“你这扛得动吗？替你扛会儿？”
　　“那不成，这可是军旗，到死也要扛着的。”
　　老兵忙摆了摆他只有两根手指的手，又把歪倒的军旗正了正。
　　齐整人不由笑道：“这……还叫军？”
　　老兵慢吞吞道：“话不能这么说嘛，小程将军虽然年轻冒进，贪功好胜，但是待咱们还是不错的。”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程熹微自己婆妈，连带着对自己这支“军队”也婆妈起来。士兵们吃的喝的，他都要看上好几遍，后勤被他磨得不胜其烦，到最后这群老弱病残，竟要比一些精兵吃的还要好上许多。
　　这种吃小灶捞好处的行为，本来是军中大忌，但是李敏为了省事，对程熹微的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独自掏了腰包补了程公子的缺儿。
　　这来来去去倒是便宜了他们这群“废物”，因此虽然每天都被拉出来吹风吃沙，按点应卯，大多数人也没什么抱怨。
　　毕竟，陪公子玩过家家，总比真去战场上送命强得多。
　　老兵就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境况，忍不住用只有两根指头的手拍了拍齐整人的肩膀：“你也还年轻，不知道跟着这样的上官，也算是幸运了。”
　　齐整人笑笑 ，又替老兵扶了扶要歪的军旗：“这小将军，能剿到沙匪吗？”
　　老兵咧嘴一笑：“哪能呀，咱们的李都护早就派兵镇守古道，寻常匪徒哪敢来这里闹事，都是咱们李都护哄小孩罢了。”
　　“不说那些大的，就最近新起来的，叫什么吴陇山的那帮沙匪，咱们小将军能打下来，那都是程家祖坟冒青烟……”
　　最后的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是齐整人也听了个差不厘，他弹了弹身上的黄沙，抬眼看了看白马白甲的程熹微，忍不住一笑。
　　许是察觉到背后的视线，程熹微驭马转身，正见队伍中大多数人已有疲色，就当即吩咐停下休息整顿。
　　老兵听到要休息，忙将肩头扛着的军旗斜靠在一旁，兴冲冲地喊着齐整人，转头却见刚才同他畅谈的士兵，已然不见踪影。
　　但是这小小的异样，并没有引起老兵的注意，更没有引起程熹微的注意，他现在正认真地跟水袋干仗。
　　早晨出发时，程熹微正喝的烧刀子被风灌进去了不少沙子，这水袋也没独善其身，程熹微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赵副将都不用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就让人把事先准备好的水袋给程熹微递上去。
　　程熹微皱着眉头，在用别人用过的水袋和喝带沙子的水之间反复横跳。
　　赵副将头也不回地说：“将军请放心，咱给将军准备的都是新的，没人用过。”
　　话音刚落，程熹微迅速接过水袋，用怀中的白巾仔细蹭了蹭袋口，这才仰头喝了一口。
　　程熹微忙活的这些功夫，士兵们都已经喝过水，各自靠坐着休息了。喝完水的程熹微捡了块干净的石头擦了擦坐下，情不自禁地看向自己的队伍。
　　也许是已经相处了好些时日，他如今再看这群老弱病残，竟也看得顺眼了。就在程熹微心里盘算掂量着怎么靠这群兵将沙匪一网打尽时，哨兵突然动了起来。
　　“敌袭———— ”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砸出了千层浪，七七八八闲坐着的士兵虽然反应迟缓了一些，但是也很快摆出了架势，斜斜插在地上的的军旗也被高高举起，滚滚黄沙中旗帜猎猎作响。
　　军旗之下才刚反应过来的程熹微格外显眼，赵副将提枪上马，一把提起程熹微，将他扔到马上，同时传令队伍整装应对。
　　就在这时，地平线处升起黄沙，尘沙逐渐逼近，远处的佩刀跨马而来的沙匪已经清晰了。
　　西北古道处民族交融，落草为寇的除了汉人还有不少的胡人，远远看去束着发辫的高壮汉子如同小山一般，转瞬就跟这帮老弱病残打了个照面。
　　程熹微看着前方逼近的沙匪，热血还未燃起，就先呆住了。那群沙匪也晓得分寸，知道擒贼先擒王，这一队都黄扑扑的，只有程熹微一个白到扎眼，简直就是天大的靶子，绝佳的肥肉。
　　程熹微刚要提剑拼杀，好斩尽沙匪时，为首的匪贼横起弯刀，越过护卫，大手一擒，一把迷药捂到了程熹微的脸上，匪贼揪着领子将程熹微带到自己马上，随后纵马长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给他。
　　两方人马打了一个照面，除了程熹微落于敌手，两方伤亡甚少，这群沙匪也不恋战，逮到人就往回跑。他们久居沙漠，对沙丘地形格外熟悉，跑得格外快，转眼就只剩渺渺人影。
　　赵副将见事情失控，忙亲自带兵去追，可这就这一念之差，转眼就没了那帮沙匪的踪迹。
　　完了，陪太子读书，把太子弄丢了，这他娘的如何是好？如丧考妣的赵副将也顾不上这群老弱病残了，立即回去报信调兵，好赶快把程熹微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另一边，落跑“太子”程熹微也不太好受。沙匪做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自然个个粗旷，更学不来什么怜香惜玉。
　　程熹微被扔到地上时，跟砧板上的猪肉也没什么区别，白衣白甲蹭了个泥滚黑。
　　他刚想怒斥，一柄泛着寒光的弯刀蓦地插入他的耳侧，嘈杂的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唯有粗旷的男声格外清晰。
　　“啥？抓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