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绣诩)陈甲 ...
-
01.
“君侯,军中来书,张将军…殁了。”
屋中素袍安坐的先生纹丝不动,只有略微抬了抬的眼皮能看出,他确实听到了阶下传来的禀报,却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天生冷情,似乎全然无动于衷。
暖炉中火正燃的旺,透过镂空雕饰,偶尔能看见一明一灭的光亮带起细小哔啵之声。
新来的仆从哪知这户主家的脾性,良久未听得回应,不由得迟疑着抬眼朝堂上偷瞥,却正巧对上双早已不再年轻、却狭长锋锐的眸子,当即吓得背后冷汗直冒,急忙低头不敢再看,磕磕跘跘继续禀道。
“…将,将军弥留时所嘱,有一物遗与君侯…!”
“噢?且取来一观。”先生听闻此句总算略有诧异地挑了挑眉,捋须拂袖,不紧不慢吩咐下去,只不一会儿,一口半大的革匣就闷闷落在了他跟前。
不去理会逃也似退下的新仆,先生沉吟着伸出手,指腹在毛糙的边角上徘徊片刻,缓缓启匣观之,顿觉其中暗芒流转,血气逼人。
——竟是套妥帖叠好的,沉黑的甲胄。
02.
彼时初平三年中,董卓身死,局势动荡,西凉军内人人自危。
贾诩将双手拢在袖里叠握摩挲着,低头从李傕郭汜的营帐里走出来,正自盘算不日或将重入长安,却险些被一声由远而近的“先生”惊个趔趄。回头看,就见一员小将顶盔掼甲大步奔来,脸庞虽尚带些稚嫩,身形挺拔,倒也显得颇为英武不凡。
贾诩不记得有认识过这么一号人物,奈何军帐面前人本不多,又仅有自己未曾着甲,勉强能被唤作先生,便也不好假装没看见转身走开,施施然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停步向人见礼。
而年轻人从远处一路疾行,在面前站定后脸不红气不喘,回礼时腰躬的比他更低几分:“敢问,可是武威贾文和先生?”说完后还不罢休,要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住他,仿佛要在他脸上凿出两个洞来。
“先生不敢当,讨虏校尉贾诩见过小将军,不知……?”贾诩一如既往牵起嘴角,笑呵呵应道。
“……咦?先生竟是武职?”
怎想对方倒第一时间诧异地瞪圆了眼,关注起毫不相干的问题,随后话音未落大抵也觉得这般问很是莫名,登时有些窘迫地挠着脑袋哈哈一笑:“某乃张绣,先生唤我佑维即可,家中从叔任骠骑将军,常言道同乡有位智计无双的贾先生也随军任职,绣久仰先生之名,叹恨今日方得一见。”
贾诩多少明白对方为何听闻他任武职如此惊讶,也不将吹捧的话放在心上。不动声色将“张绣”这个名字在脑袋里琢磨了一圈,想起自己那位名叫张济的同乡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少有义名的从子,当即也没换称呼,面上笑得愈发随和真挚几分:“过誉了……原是张小将军,久仰。”
不过显然,这位少年将军也是直来直去的爽利性子,不愿花太多时间在这里跟他恭维来恭维去,寒暄过后就神秘兮兮往贾诩跟前一凑,低声希冀问道:“先生此来,可是劝李郭二位将军回军?彼等可有答应么?”
贾诩闻言硬生生止住往后缩的势头,惊讶地瞥了眼近处的年轻面孔,心道自董卓事败后,朝中王子师权势如日中天,一副不杀尽西凉诸将誓不罢休的模样,直搅得人心惶惶。原以为上下军士大多慌了神准备四散逃命去,不料这突兀冒出来的小将竟还有此等沉着见识与魄力?
然而张绣下一句话就彻底将他心头那点刚冒芽的兴趣给敲了个粉碎,就听年轻人叹了口气,愤愤道:“我西凉好男儿,怎可如丧家犬般被人撵的仓皇奔逃,如此憋屈?!就算要回,也定要昂首挺胸的回去才是!”
唉,是了,世间之事,所出必然有因。李傕郭汜情愿回军,是为其中名利太过动人;自己出头相劝,是为平安过活,不必东躲西藏如履薄冰;而这位小将军不愿就此逃回乡去,恐怕未曾多想,只是凭着一腔不甘的烫血莽撞而为吧。
想到这里,贾诩神色不变,拱手轻笑:“小将军所言极是,依诩观之,李郭二位将军亦不愿如此,只是都中势乱,一时难以定夺——如今既已决定回转,料想不日便可重临长安城下。”
而对面的小将军听闻此言,眼里的光似乎又亮了起来。
那时候的张绣也许是想不到,李傕郭汜带兵重新攻入长安究竟意味着什么,贾诩虽说心中多少有数,但也没有必要同他去解释。像他们这样被乱世洪流裹挟之人,行事都如同逆水行舟,想要活着,想要去搏险中富贵,则必然要不停往前,一旦迟疑,便会身陷湍流漩涡;一步踏错,即再无翻身之日,最终沦为他人的刀下之鬼,垫脚之石。
而要进,则必然需得有人退开让路。若是每个都要为之愧疚而夜不能眠,岂不是太过疲累了吗?
于是在长安血流成河,哀嚎遍地之时,贾诩在街口遇见了眼眶发红的新任建忠将军。他还穿着那套黑甲,双唇抿得死紧,抓在佩剑上的手青筋爆起,骨节突出,微微发着颤。贾诩在不远不近处立了许久,张绣才仿佛猛然发现他已到附近,视线转过来哑声喊了句“先生”,便再说不出话来。
常言道慈不掌兵,不知这西凉狼群里,怎会混进一只心肠不够硬的羊羔来。
况且早便言过,莫喊我作先生了…他暗自摇了摇头,看看阴沉的天色,又看看街面青砖上未来得及洗去的大片血迹,转身欲走,却听到张绣在背后开口:“…先生可是早料到会这般?”
自然,李傕郭汜生性贪婪鲁莽,残忍嗜杀,鲜少约束部将,而军中士卒又因前事积怨颇深,若得攻入长安,心内愤恨之下,怕是什么都做的出。
贾诩在心底轻声答道,面上依旧沉寂不语算是默认,静等着听张绣要怎咒骂他轻视人命如同草芥。
但等了半晌,传来的是长长一声叹息。
“此间动乱,并非安宁所在,先生怎出门仍不着甲?……也罢,绣知乱世难免如此,却终难见惯老弱横死,妇孺陈尸。先生大才…可有办法一劝?”
“将军若当真心有所愧,正应严加约束所部将领,整顿军纪,令行禁止,方为正理。”贾诩就当没听见前头半句,垂头答非所问。一面漫无目的猜想着对方大失所望的神情,一面缓步踱开,将染血的长街远远抛在身后。
——小子年少,正是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的年纪,怎可强人所难,迫其知晓他这惜命之人不喜披甲,并非不谨不慎,乃是将千般算计都隐在了暗处,万般小心皆放在了前头?
“…天欲雨,将军请回罢。”
03.
贾诩从不是个记性很好的人,或者说不愿意花费多余功夫去记无关紧要的事,关于旧时无心之为转瞬之念,他隔天也便忘了。照理说自退入幕后安心为谋开始,贾诩早不再带兵,离战阵愈来愈远,多数时间甲胄穿或不穿还真就没甚妨碍。
奈何张佑维却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老爱揪着此事不放。
数年后的初秋,曹军初退,两人议罢联刘事宜,贾诩稍后半步跟着张绣一道登上穰城东门,立于女墙后极目远眺——饶是他再聪明绝顶也实在想他不通,城下早秋枯黄遍地,苍凉一片,渺无人烟。此等疏狂景致,即便惯于征战的武将没有吟诗作赋的心思,也总不该跳脱到关心自己是否着甲这种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头?
于是他眯眼端着笑随口敷衍,说是不曾配制甲胄。
张绣脸上此时尚带着几分未散尽的阴郁,只在回身同贾诩言语时一如往常柔顺恭敬。战场上刀枪剑戟替他打磨出的眉目较之当年凌厉许多,眼中光亮倒依旧明亮如斯。
——他敬而重之的叔父张济早战死了,如今独留的婶婶由张绣代为照顾赡养,平日权当亲母仔细对待。哪料此次献城而降曹操行事如此荒唐,竟想强行纳其为妾…贾诩仍然记得当夜披着外袍打开房门时,微弱灯火中张绣狰狞暴怒的神色,双目几欲喷火,哑声低吼着求他谋划,助之斩下那曹贼的狗头。而他安静听罢沉吟片刻,应一声未曾多问,伸手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温度隔着被冷夜浸透的衣料传去,似乎的确令人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了些,才将其让进屋内叙话。
…当然了,人最终到底是没杀成的,将其赶得东逃西窜损兵折将,于兵行险招的计谋而言已算是结果颇为丰硕。现下曹军虽败退而去,但此间芥蒂想要消除,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事。
接下来,尚有旷日持久的仗要打。
“眼下局势日紧,先生随绣征战四方而不弃,若因此等疏忽伤了性命,绣有何颜面存于世上…若是无甲,绣改日替先生铸上一套便是!还望先生切莫推辞!”张绣拍着胸脯朗声保证道。
贾诩推拒的话于喉口转了一圈,在真挚注视中最后咽下去,转而倾身道谢。
04.
然后…然后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直到如今,送到贾诩面前的不是新铸的甲胄,而是早年随张绣厮杀多年的那套。他沉默地摸了摸上头很是眼熟的深浅划痕,像是忽然间就能想起很多陈年旧事,又像是已经全数忘光了。
贾诩浅浅呼出口热烫的浊气,想到辽东天地此时应当是冰冷彻骨的——从那儿回到西凉去,路途遥而难测。
魂归故里,何其漫漫。
他怦的一声合上了匣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