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双荀）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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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言文士多羸弱，读一肚子圣贤书，到头来却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就做些出谋划策，挥笔拟书的活计。但这又不能尽信，只因乱世重兵武，而武夫想法难免偏颇。至少对于荀攸来说，颍川荀氏门风谨严，自小不止习书，君子六艺也是样样要学的。再者他已跟循魏王南征北战十数载，能纵马，能引弓，兵器若趁手也能挥上几挥，虽说军中自有人冲锋陷阵，无需他这做军师的前去杀敌，但只立马镇军，纵观局势随机应变，却也已经有不少年月。
由是，他从前是断然无需像这般依靠辎重车随军的。
但如今何以至此？
要说起缘由来倒也简单，饶是荀公达再如何算无遗策，也不是神人仙家，自然想不到这病痛竟来的如此之快，本来出征时尚好，时至今日，竟已迅速到了行路都有些艰难的地步，只能随车留于后军——这便是世事难料的所在了，病来如山倒，虽有军中医工看顾，但颠簸下难得静养，还要思虑军事，于是就时好时坏一路拖着，多数时候昏昏沉沉，徒将军队脚程耽搁些下来。
思绪沉浮中，今事往忆难免纷至沓来，荀攸只觉似是在不察间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前一刻还是魏王关怀忧虑的神色，是远在都中的好友笔起笔落，是家妻幼子呜咽莫名之声，后一刻又仿佛望见旧时故人亲朋，缓辔而行，言笑晏晏，与他擦身而过。荀攸则如往常般敛目垂袖，不避不让，如遗世独立，不闻他事，不发一言。
然而等一切归于幽暗，远处却又似有熟悉声调低吟浅唱起来，夹杂叹息和潺潺笑意，细听之下，竟是子衿。
“公达…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荀攸不由忡怔，骤然抬眼。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彼时，年近不惑的准蜀郡太守因故停驻于荆州，却接到跋山涉水而来的招揽之语。看着随书送至，笔迹颇有几分熟稔的家信，荀攸默然思索片刻，第二日便草草结束上任旅途，拨转马头，趁尚未入冬，天光明朗澄澈清风徐徐，携部数人，行奔许县。
不过虽说疾行如此，等到地方也已是漫天飘雪。荀攸站在门边理罢衣袍，才由侍从恭敬领着缓步过庭，瞥眼目见北地阔别已久的寒冬里，庭中矮木枝丫光秃，上头挂着些许雪渍，形态很是眼熟，不知可是曾几何时多有所见，因在南方呆的久，一时也辨认不出。此番正待细想，荀攸就听一阵朗笑踏风而至，道是身着羔裘的府邸主人接到禀报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当即不着痕迹收拢心神，目光在来人和其后几步微笑跟从的朗朗君子身上顿了顿，对着大步而来的司隶校尉一揖到地。
哦，城中闻言，此时已该称呼作大将军了。
随后一切自然顺理成章，入朝为官入幕为僚不必说，倒也得空与多年不见的小叔父相聚对谈。官至尚书令的从叔眉目如旧，朗星皓月，兰芝玉树，启口所歌，即为子衿。加上酒过三巡忽而叹及故人已至，呢喃语中忧虑消解释然之意，着实令人动容，想来彼亦曾多因他远涉蜀郡道路艰难而忧心。
所以纵然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荀攸还是一面回想着从前也曾听过的此句，一面缓了声朝人拱手：“叔父怜我，攸自谨记。”
…
“故人至矣。”
此句昔日乘车归家时闻，颍川道中偶遇，初显翩翩之姿的弱冠少年听到呼喊转头看来，笑意隔着雨幕仍然温纯和煦，得他相邀微一颔首，询问着近况抬步轻巧登车。
此句昔年长安狱下时亦闻，周遭潮湿阴冷，昏暗晦涩。狱卒木着脸色敲响牢笼。狱中披发赤足、镣铐加身的囚徒闻声抬起头，看到挚友和忧心忡忡同来的年轻守宫令，不忘抬手见礼，牵起一串锒铛之声。
最后一次听闻是在前岁，他打马星夜奔至，唯见蓬草飘飞，白幡招展，遥远难见处，族中稚童悲唱《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而今梦境沉浮所在，清润嗓音时隔数年骤响，携着松涛阵阵之声，轻叹的仍是一句故人至矣。
转瞬，车辆之中，荀攸猛然睁开了眼睛，其中刹那的神采，一如从前运筹帷幄之状，须臾方歇。环顾一圈，四下无人，轮轴吱吱呀呀，晃动颠簸。随军医工似是出去了，而梦中林涛涌动之声却并未就此消减，他凭借突然回归的些许力气艰难起身，扭头看去，只见车外天朗气清，木翠莺啼。
…已行至何处？
相仿的思绪一闪而过，荀攸却不愿再多想了，反觉得了些玄之又玄的预感，默默看了许久，这才重新缓缓阖眼。
——恍惚间，他仿佛已经全然好了，孤身纵马，高歌过岗，倏忽一瞥，见得林深处，松涛起伏，有屋舍隐约，像是旧时颍阴家院，细看一番却又觉得不像，而门前故人长身玉立，温纯神色即便不察，大抵也能猜到。
荀攸不再迟疑，翻身下马快步而去。
叔父…攸至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双荀）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