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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回之四 ...

  •   大风行
      第三回
      之四

      火鼠裘的斗篷保护着姑娘,让那些暗器无法伤她。梦境之外的伏魔人似乎也没有伤她的意思,凶猛的暗器只瞄准了葛聂一人。
      疲于奔命的剑士盯住昏黑中迫近的金点,横剑一挡,弹飞了铜镞。
      暗淡的剑锋一路扫荡,响彻耳际的除了嗖嗖的口哨似的风声,只有金属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
      暗器上的剧毒再次侵蚀葛聂的皮肤。这一回,不仅是脸、挥剑的手臂,浑身上下都被刺伤、划伤了。久违的、夺命似的疼痛折磨着他,逼迫他想起曾为凡人时的种种经历——鲜活的感觉!为此,他竟有一点点迷恋上了这灼烧般的疼痛,挥剑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
      前方的路,巷子交错巷子,到处都是石砌的低矮棚户,到处的石洼都积着污水,那些污水全反射着月光,苍苔擦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大相径庭的风景,到处都被暗淡的影子笼罩……梦境似乎永没有尽头,摇晃着,摇晃着,摇摇欲坠。
      穷追不舍的铜镞迫使葛聂只顾在巷间穿梭,一条巷子到达尽头,竟是一户坍塌的人家。碎茅草铺了一路,只堵住去路的土墙还高傲地耸立着。两侧低矮的棚户,全灭着灯,听不见一点人声。
      葛聂面无表情地盯住迎面射来的铜镞,想起原不信的话:梦中惊醒!他默默抽出了剑。
      夜,越来越浓稠而浑浊。
      背上那姑娘的呼吸,粗重起来,清晰地扑到剑士的脸上,她仿佛也很紧张。他没有犹豫,又将剑入鞘。待暗器与其仅半步之遥,他带着姑娘飞身跃起,靴点铜镞,踏夜色奔出了死巷。
      “如何离开?”
      他背着姑娘,在茫茫大雾似的夜里几经穿梭。
      姑娘没有作答,仅仅双手更抱紧了他。
      尾巴似的铜镞又追上来,且愈急愈快,排成一线甩到葛聂面前。它即将刺入他胸膛的一刻,他横剑一挡。伴随牙质剑鞘咔哒的碎裂声,铜镞清脆地撞上剑身,剑鞘崩坠。这让葛聂吃一惊,但他还保持着一贯的漠然神情,纵剑挡下暗器的偷袭。
      铜镞不罢休,沿一侧剑锋飞速上爬,划出一道刺耳的嗞嗞声。葛聂挥剑,没能甩掉它。它滑上剑端,一跃突起,直指葛聂额心。他旋身,它竟随之一旋。他知道,此一回,如何也逃不掉了。
      他仿佛听见摇摇欲坠的空中,阴森森地荡起那未曾谋面之人的哼笑。
      金属的颤抖激荡着夜色。
      梦境摇晃得更厉害。
      “就这样死吧。”
      背上的姑娘忽然开了口,轻轻笑着:
      “就这样死去,然后和我一起……”
      石头寨剧烈抖动,琉璃样的灰色碎片从天际纷纷陨落,落在身上却软苏苏地。葛聂知道,那是梦中的夜空。这个梦,正一点一点崩溃,在姑娘轻轻的笑声中、在未露面的伏魔人的笑声中,土崩瓦解。身周的景物,也像干漆一般,片片剥落。
      “成全她!成全她!”
      粉碎的夜空传来同样粉碎了的、令人厌恶的叫声:“不然你就去死!”这是梦境之外,那伏魔人的叫声。
      葛聂望着夜空,用他冷漠阴暗的声音,与姑娘道:“你听着,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河中敞开的门,与昨夜黑暗中打开的门,都是你做的吧?如果你真想让我死,我早就死了。”
      姑娘没作声。
      铜镞贴上了葛聂的眉心——
      “退后。”姑娘在葛聂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他毫不怀疑她,盯着铜镞向后跃去一步。
      身后软绵绵的黑暗,瞬间将二人吞噬。那紧追不放的暗器,也在同一时间钉入了葛聂的眉心。
      耳边传来川水流淌声,眼底一片白亮。葛聂感到谁人在用力撼动他,猛然张开了眼。那姑娘两手撑在他身上,见他醒来,嘴唇泛出一层白霜。
      他支起身,钉入两眉间的铜镞不见了,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姑娘跪在他脚边,望着他,澄清的琥珀色眸子,闪动着泪花似的光。
      “这是梦境的边缘。”她把斗篷还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同意杀死我,我就放你回去。”
      葛聂提剑起身:“我再说一次,我不会死,也不会留下。”他与她对视着,口气不容置疑,“如果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我可以带你离开。”
      川水的潋滟摇曳起来,伴随着话语的停顿,一种奇妙的感觉袭击了身穿红色直裾的姑娘。她忽然间恍悟了,恍悟这冷漠的剑士本不该与石头寨、与她扯上任何关系,是不受自己掌控的、错综复杂的命运将他们强行扭到了一起;她恍悟了,这冷漠的剑士不会为任何东西所动摇,即使她真得跟他走了,他也依旧是他,不会只属于她。
      “与你离开又如何?”她看着他爬满伤疤却依旧端正的脸,哭了,“反正你也不会,不会……”三年前,听到巫人的讲述时,即使知道了他非凡人的事实,还是日日夜夜地偷偷期待他的到来。而他呢?他就像一阵来了又去了的风,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反而卷走了她留在心底的沙尘。她有点不甘,心却软了下来。
      她向着剑士飞奔过去,抓住他的手,在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趁他低头欲看清那东西的工夫,她冷不丁地夺去了他手里的剑。
      “别过来!”
      她后退着威胁,以为他会为之动容。
      他竟毫无反应,用一种灰暗的神情看着她。
      她双手反握着沉甸甸的剑,为他的冷酷微微一笑:“你果然是这样的人。”说着,她将剑刺入了自己的腹中。没有鲜血流出,因为这是在梦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她却强迫自己笑一笑,痛苦地笑着,向他的脚边爬了过去。
      他一步也没有动,让她抓住了他的脚。
      “......我忽然发现,”她对他说,“我不想让你死了。”她额头贴上他的靴面,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可是,”她拼命地喘了几口气,“我不能跟你走……那样,只会离你越来越远。若不能被你杀死,那么死在你的剑下,也是好的……”她扯紧了他的衣衫,想要站起来,他便弯下身子扶她。她推开了他,力大惊人。
      她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朝那边走,不要回头……”
      她抽出腹中的剑,倒在一片纯白的浅滩上,飞舞成了无数的蝴蝶——这是她留给自己梦境的最后一点点的美好。
      葛聂取了剑,直看着那些蝴蝶一起飞向遥远的天际,向着四面八方展翅散尽,才转身向她指引的方向大步走去。
      青光缎子似的江水,向东奔驰。
      浅滩就像一条越走越狭长的隧道,起初白亮得刺眼,连身侧的激流也看不真。渐渐地,光线淡去,愈来愈昏暗。苍灰,雾一般,天不见了,仿佛走进了影子。再后来,成了昏昏的黑,再望不到梦境,浅滩也没有了。
      眼前的昏黑一点点淡去,有实体的东西逐渐显出轮廓。
      葛聂回到了客栈的房间。此际,他正立在窗口,背靠紧闭的窗。榻前幔帐浮动,不见原不信,不见原不信拿来的鞍辔。
      ……难道这里是……
      “这里是你的梦境。”
      一个声音咝咝道。
      房门开启,一条小赤练蛇蜿蜒进来。
      它咝咝地笑说:“不过是个梦,除了死人和必须死的,谁也不会死。”
      葛聂看着它,不说话。
      小蛇道:“我来这里只是替大人传话,你们的执著让大人感动,所以他决定给你们一次机会。”
      “机会?”
      “机会,一次选择的机会。一个通向死亡,一个通向未知,还有一个,通往你们的目标,也就是你们的仇人。他会等着你们。记住,你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次……”
      “这三个是什么?”
      小蛇仿佛又笑了:“想从我这里打听到更多消息,就要更加勤奋,至少抓住我,让我看到你们的决心,这也是大人吩咐的。还有,记得别死得太早,否则就太没趣……”
      一声鸡啼,小蛇像水中倒影似地扭曲了。葛聂想再挽留一会子这个梦,以便追问它,但鸡鸣催促着时间与空间,他无法留住沙子一样溜走的梦境,即使梦是他自己的,小蛇已然没了踪迹。
      他惊奇地发现,他正伴着这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梦,一同化为流沙——他从梦中彻底醒来了,从那个寨子、从衔接他之梦境与旁人梦境的水边、从他梦到自己逃出被谁追杀的绝境,醒来了。
      鸡鸣渐歇,屋里清冷昏黑,天未见亮。
      房门半掩,外面廊子里点着的灯,早灭了。窗户未闩,风中嗑嗑轻敲。原不信丢到地板上的鞍辔,好端端堆在那里。长剑倚靠榻沿,谁也不曾动过,剑鞘也完好无损。
      葛聂坐起来,昏黑中独自镇静了片刻,盯着轻敲的窗屈起右膝,右臂搭上了膝盖。原不信就在旁边,背对他,黑亮的长发厮缠着他的衣衿,让他没办法完全起身。他觉得身上隐隐作痛,脸也火辣辣地烧得生疼。他张开手,发现手里有一样东西。
      梦中那姑娘交给他的,竟是她红色直裾的一角,上面织着一朵完整的小花。
      他把它揣进怀里,抬手摸了摸梦中留下的伤痕:“……果然是必须死的……”他低语一句。
      “唔,什么?”原不信翻个身,“什么时辰了?”他迷迷糊糊揉着眼,伸了懒腰。一丝微弱的光射入窗缝,晃着他的眼。他没听到葛聂的回答,叹息一声,左手搭到额头,眯双目盯住那一线光:“你知道吗,”他倦怠地道,嗓音浑浊低缓,“世上有两种人不必留意时辰,死人和永不会死的人。我们这会子倒是不会死的,可再这么火爆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死人……”他笑了,忽然觉得不对劲,暴跳而起,一摸脖子,粘了满手的血。他惊得问旁边的人:“这、这是谁的血?我的?”
      “也许。”
      万丈霞光刺破窗扇,扑到屋里成了一团团迷蒙的浅金。
      原不信看清葛聂时,愣住了:“我记得这些疤明明……”他没有说下去,开始用沾满鲜血的手不停涂抹对方的脸,“你要是个走运的,这些血就不会浪费,毕竟……”
      “不会浪费。”葛聂解开了上衣。肩臂与胸膛的伤疤,赫然在目。
      手指碰到葛聂的身体时,原不信哆嗦了一下。对方的身体,就像块汉白玉石头,苍白、坚硬而冰冷。这不是活人的!他想。只指尖碰到的伤痕尚留有一丝温度,而他亦无法确定,那温度究竟属于对方,还是他自己。终于,那温度在他血液的治愈下,逐渐消融,与冰冷浑为一体。
      “昨夜,”葛聂问,“你梦到了什么?”
      原不信抬眼看向问话的人,有点讶异地半张了张嘴,哼笑道:“我梦见,你我站在一座悬崖边,我把你推了下去。”他凑近葛聂的脸,观察对方的表情,对方却冷漠地注视着他。他无趣地撇撇嘴:“这地方真叫人讨厌!老子要离开。”他跳到地板上,抱起鞍辔,一个人奔了出去。
      雪已住。
      空气里透着清新的寒意,寒意又存有几分矜持的温柔。积雪消融着,化成点滴水珠,噼里啪啦落下,仿佛夏季午后的小雨。
      双脚深深浅浅陷到没踝的积雪里,原不信觉不到寒冷。呼吸间吐出的白气,让他确信自己是个有脉搏的活物。他昨夜做下的恶行,早被洁白的雪抹得不留痕迹——至少这会子看来,这片土地是干净的。
      他顶着不耐烦的神情,回头张望慢吞吞的同伴。
      葛聂裹着斗篷缓缓走来,脚步轻得不闻一丝声响。他的肤色几乎与雪融为一体,呼吸间可见薄薄白雾。
      死人怎会有呼吸?怎会!原不信盯着那裹着人皮的怪物,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告诉自己,此原是见惯的,不过这会儿又觉新鲜罢了。
      葛聂戴上斗笠,跳上马背,一抖缰绳:“去一个地方。”
      许鞍子上的肚带勒得太紧,黑马甩甩鬃毛,连吐粗气。
      奔驰了几里路程,黑马缓下步子:“要去哪里?”
      “不知有没有这地方,所以……”
      马停住,不再挪步:“你这蠢东西!还嫌老子每天跑得少?”
      “只是想见一个人。”葛聂拍拍马颈。
      “见谁?”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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