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三回之三 ...
-
大风行
第三回
之三
“是你找人来杀我?”葛聂质问。
“提议不坏,可你的脑袋不太灵光,猜错了呢!”变化成店家的蛇王,狡猾地笑着,“我只是在石头寨住了三天,告诉那些无知的庸民:‘有个叫葛聂的伏魔人,手中有一把能断水阻火的利剑。有一天,他会让你们全都魂飞魄散!’”
一层晦涩无趣的微光,开始笼罩这冰冷的房间。
葛聂瞥一眼原不信,对方尚未醒来。
店家模样的蛇王哑声笑了:“我知道你的算盘。”他贪婪、病态地观察着葛聂,双眼泛起幽蓝的光芒。他咝咝地道:“那家伙若不寻回如意珠,仅凭眼下的你们,能奈我何?我劝你不必多心,我到此不过是传达大人的话……”
话未完,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铜镞,直刺向蛇王后心。
葛聂静静看着,不动声色。
“给你你瞧瞧我的本事!”假店小二朝葛聂别有用意地一笑,徒然转身,欲徒手抓住那淬了鬼见愁的镞。镞却滑溜溜冲破手掌,没入他的喉。他瞪大双眼,张一张嘴,栽倒地上。
赤烟四射,眨眼工夫缴成一股麻绳似的红线,红线又蜕成了一条红黑相间的小赤练蛇。
铜镞钉叮当落地。
小蛇咝咝吐着舌,扬起半身与葛聂道:“你只有一次机会,唯一的一次。前提是,你还活着……”又一只铜镞射来,正钉死它的尾。它扭动着挣一挣,壁虎似地甩掉中毒的尾,钻入了地板的缝隙。剩下那半条尾巴还拼命扭着,不会儿就瘫软了,淌出浓稠的血液。
“……多事的泥鳅!”
凭空响起梦中的声音,葛聂警觉起来。
那声音怪异地哼笑道:“只要你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就别想摆脱我!”
地板上两只铜镞猛然跃起,一只飞刺葛聂,一只扑向原不信。
葛聂闪至榻边,抽剑于空中划过一道弧,弹开了两只暗器。他抓起沉眠中的原不信,破窗而出。
双脚软绵绵落到地上,地上却没有积雪。四周灰茫茫一片,仿佛弥漫着大雾。原不信始终没有清醒,葛聂拖着他走了几步,停下来。
雾霭散尽,视野逐渐清晰。
的确没有雪,只有孤独的月桂斜倚着波澜不惊的河塘。
池水泛着一层粼粼白光,倒映出森森孤木,青灰的祠堂、棚户,与天空的影子——葛聂又回到石头寨。原不信倒在他脚边,形同一个死人。
葛聂警惕地张望着,不时瞥一眼双眼紧闭的同伴。他体内弥散出来的强烈鬼气,迫使一切活物都远离他们,除了执著的伏魔师。
伏魔师的攻势尚未追来,寂静的夜中已经可以嗅出剑拔弩张的味道。
前一战钉入大地的无数铜镞,全都不翼而飞,石板路面徒留密密麻麻的小黑孔。
天边泛起一线暗红,一线暗红又逐渐变成亮红的条带,把深蓝的夜映得透明。星光格外灿烂,照出了地平线上暗蓝起伏的群山。
黎明近了。
一线闪光忽然划破长空。
透亮的霞光晃得葛聂几乎睁不开眼,他眯起双目,见一点黑影扑来。黑影逼近,他鱼跃旋身。本要射杀他的铜镞与之擦肩而过,钉进原不信的左手手掌。
原不信暴跳而起,瞪圆两眼,盯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一眼葛聂:“什么鬼东西!”
葛聂警觉地辨别着空气中的味道。
原不信一撇嘴,拔除贯穿手心的利器。鲜红的血柱自伤口喷出,伤处眨眼愈合得不留疤痕。
“究竟怎么回事!”原不信不安地打量陌生的四野。葛聂推开他,看向天际。他着顺葛聂的视线望去,只见两串铜镞冲破云层,锁链般甩将而至。
葛聂抽剑出鞘。
原不信两手交握,鲜血涂双掌。不待葛聂动作,他猛然回身,双手指端弹出了两滴血珠。
血珠向铜镞迎击而去,击中利器尖端的一刻,两串铜镞缩回了来处。
“呀!”空中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再无动静。
原不信仰头望了望——他也被天幕巨大的影子笼罩着,脚下灰蒙蒙一片。
天际的红亮条带,突然像海浪一样汹涌起来。火光起伏,红亮的浪涛奔腾向前,一道金光掠过云的浪尖,把远处苍凉的山峦全撕扯成了金光闪闪的鬣毛。景色如此真实壮美,令身置其中的人直怀疑自己的存在其实才是一种虚妄。
太阳出来了。
寨子苍白,依旧没留下任何影子,因它就在天幕的影中——只这一点点破绽,原不信也注意到了。他打量过自己的脚边,继而看向初升的太阳,眯细了眼睛:“什么鬼地方?”
“梦境。”葛聂道。
“谁的梦?”
“不知道。”
原不信转身看向剑士,看清对方的一刻,愣住了,随后笑道:“怎么了?”
“暗器上有鬼见愁。”葛聂淡淡道。
原不信得意地走近葛聂,盯着对方的脸瞧了又瞧,抬起双手,把残余的血全抹到那满是疤痕的脸上:“菜缸里的酱鸭子,也没你这般好看的!”他讥讽地笑起来。
葛聂不说话,也不动,任由原不信在自己脸上乱抹。对方的血慢慢渗入皮肤,他感到一阵清凉的爽快。他知道,原不信那神奇的血液正在治愈他的伤。
“老子要离开这儿。”
对于葛聂完美无缺的面孔,原不信根本不屑于顾。他到处寻找可以逃离梦境的通道,葛聂跟着他。
二人跑遍了整个儿寨子,一无所获,就连葛聂初到此处经过的石阶,也寻不见了。最终,二人又回到河塘边的月桂树下。
原不信的目光锁住葛聂手中的剑,他盯着它思考了片刻,急切地朝葛聂招招手:“给我。”手指晃动着,显得轻浮又很不安分。葛聂把剑交给他,想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做。
原不信抽出长剑,顺手将剑锋从后项窝向前一横。
“做什么!”
葛聂逼迫得原不信后退了一步。
“我劝你也这么干!”原不信盯着同伴,“从梦里出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变成一个更叫人厌恶的噩梦!然后从恶梦中惊醒!”一抹剑,脖子削出一道伤口,血液涌出。
原不信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身影,变得逐渐模糊。他抬头看了对面的葛聂一眼,惊恐得想要说什么,可惜已像烟花般消散。
长剑坠地。
葛聂注视着原不信消失的地方,好一会子才走过去,拾起剑。长剑划出一道平滑的曲线,收归入鞘,金属撞上骨质剑鞘,沉闷地响了一声。
必须找人问个明白。
葛聂沿石板路往巷子深处去。
几个起早的中年妇人,挑了水担子、抱着换洗的衣服,正往河塘来。她们一见到葛聂,全棒打麻雀似地散尽了。
两侧的人家,噼噼啪啪地闭门、关窗。葛聂不理会这无礼的举动,走近一户人家,叩响户门。无人应答,屋里轻轻的交谈声也断了。
葛聂又敲下第二家,还是没人应门。第三家、第四家……直至第七家,破烂的木门颤抖着开启,曾给葛聂引路的老者走了出来。
“哦!”老者微微一惊,“怎的不等在祠堂?”他关了身后的房门,不使葛聂看到里面。
葛聂踏上半步,推开老者背后的户门。
“你、你要干什么!”老者大吃一惊,扑上去阻拦葛聂,但对方已踱入屋子。
“伏魔师何在?”葛聂环顾整间破屋。
窗扇未开,屋里光线昏暗。昨夜躲在月桂树后的姑娘,此刻正在内室。她将帘子启了条缝隙,往外窥探。目光与葛聂的视线撞上,她慌忙放下了帘子。
老者咧一咧嘴,露出满口残牙:“什么伏魔师?”
葛聂不再多言,身上凛冽的鬼魅之气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喷发出来,无形的触手般,碰触上老者。
老者惊恐地瑟缩了一下,没能逃开,鬼气将他紧紧困住,又逼近内室。葛聂动也不动地伫立原地,面无表情。
“住手!”老者冷汗森森地瞪着葛聂,双拳紧握地颤抖,“够了!”
葛聂无动于衷,盯紧了遮住内室的粗布帘子。
“……卑、卑鄙!”老者咬牙咒骂,冲破层层鬼气朝葛聂扑来,“停下!”还没近到葛聂的身,他就被越发强烈的鬼气吓得缩紧身子。他跌倒地上,两手裹住脑袋,祈求地仰视那张俊美的脸。
鬼气的另一只触手,贴到阻隔内室的布帘时,停下了:“告诉我,伏魔师在什么地方。”
老者的脸扭曲了,发辫与黑纱散落到肩上。他大口喘息着,瞪着葛聂拼命摇头,不停地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咽的哀号。
鬼气的另一只触手掀开了布帘。
“住手!”内室中的姑娘冲了出来,“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你别伤我爷爷!”她直视着鬼气萦身的剑士,毫无惧色,令一贯冷酷的剑士也油生了一种敬佩。
“莺莺!快进去!”
老者急喘着粗气,对姑娘叫喊。姑娘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子,将目光转到葛聂身上。
她道:“那个伏魔师不在这里,在梦境之外。至于雇用他的人,其实就是……”
“莺莺!”
老者试图喝住孙女,却不能。姑娘继续道:“雇佣伏魔师的人,就是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她把话停住了,以为葛聂会说些什么,但对方什么也没说。
她只好开口:“大约三年前,有个蒙面的巫人在寨子里逗留了几天,为答谢我们,他留下一个预言,说你会到这里来,并威胁到大家。所以寨子里雇用了伏魔师,只等你到此,然后除去后患。”
葛聂已经猜到姑娘口中说的蒙面人就是蛇王。他说:“我并非巫人,也未受邀请,是无法涉足他人梦境的。你等将那巫人之言信以为真,不知情下反而期盼起我的到来……”
“根本没人期盼你的到来!”老者嘶哑地怒吼,一切的愤懑、不满,全都爆发了,“无论是你、巫人,还是那个年轻的伏魔师,根本没人希望你们到这里来!我们只想不受侵扰地生活!即使是在别人的梦里,我们也要活下去!难道这也有错?那巫人的话,我们本来不相信,若你不来,我们会让伏魔人走掉,可你偏偏来了!这寨子,和寨子里的人,怎能毁灭在你的手里!”
话音未落,一只淬了鬼见愁的铜镞从窗户缝隙射入,向葛聂迎面扑来。
“快走!”
姑娘不顾老者阻挠,拽上剑士逃到街上。
街上的人渐多,铜镞没有追来。
过往的村民见到葛聂,依旧一符受到惊吓的模样。只有无知无识的天真少女,才会对他露出羞涩又陶醉的神情。
姑娘不理会众人复杂的视线,拉着葛聂,将他带回了祠堂。
祠堂附近没有人,姑娘还是谨慎地掩了大门。她小声地与剑士道:“我必须告诉你,是我邀请你进入梦境的。”她用警惕的目光刺探周围,确认了祠堂里确实无人,才道,“我请你到石头寨,只有一件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剑士的眼,“请你杀死我。”
话语停顿了好长时间,葛聂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请你杀死我。”姑娘再次以坚定的口气说。眸子里深深映出了剑士的容貌,冰冷,却举世无双的美。
“这梦境莫非是……”
“不错,是我的。”姑娘接下葛聂的话,进一步道,“大家全都活在我的梦里,但我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石头寨其实早就死了。三年前,死在了狼烟之中,死在了燕人的铁蹄之下。可大家谁也不愿相信这一点,哪怕是活在别人的梦里,也要活下去。他们的执念让身受重伤的我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只有永远地沉睡,被他们囚禁在我自己的梦里,囚禁在他们的执念里。我厌倦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年复一年地支撑着,还不如死去的好,可我自己做不到,寨子里的人也做不到。”
她眼里闪着泪花,但葛聂不为所动。他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若你不杀死我,”姑娘焦急地瞪着他的背影,“你就要去死!”
葛聂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听她道:
“我从那巫人口中知道了关于你的一切。真正见到你时,我才明白,若要你永久地留在石头寨,留在这梦中,是不可能的。既然我的梦不能完整,就让它毁灭!我只想死在你手里,只有你……”她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开了,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你杀死我,就可以安全地走出梦境。如果你不,伏魔人就会杀死你。”
她含着泪水,闭上了双眼。
天、地,摇曳起来,夜的色彩急速升腾。不一会儿,清早白亮的阳光就被黄昏的暗淡生吞下去。
夺命的暗器纷纷从天而降,姑娘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她张开了眼,瞪着同样没有逃跑的葛聂,泪水纵横了她花一样的面庞。
“和我一起死吧,”她看着他的脸,流着泪笑道,“如此一来,你便永不能离开了。”
她眼里闪出一些微妙的东西,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悲伤。此刻的她,让葛聂想起那个叫阿灵的女伏魔人。他记得三年前他从崖上跳下去的一刻,他看到女伏魔人的脸上,也露出过同样的表情。
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为了毁灭而去杀戮,多么残酷的思慕!
狂风阵阵咆哮,月光凌乱。
就在铜镞即将擦到姑娘发髻之时,葛聂闪电般穿过密雨似的镞丛,向她冲了过去。他将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背了她一路逃亡。
姑娘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双臂紧紧抱住他,把脸深深埋入了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