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是会被叩山门的》宿石

3、逐流

　　前夜子时落了场雨，噼里啪啦的，闹得人心浮躁，直至天将破晓，草叶面上依然滚动着水珠。
　　天际吐出一泓霞光，晨风掠山岗，惊动木叶，哗啦啦一阵林海翻浪，残露淅沥沥坠下，淋湿粗布短褐，浇醒了打瞌睡的小喽啰。

　　吕小五心无防备，强行被凉意从黄金窟温柔乡的美梦里唤醒，少不得大吃一惊，连忙鲤鱼打挺似的一跃而起。
　　他脸冲着空无一人的天井，张嘴就是骂骂咧咧：
　　“奶奶/的！那个没长眼睛的来作弄老子？速速给爷爷我滚出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小喽啰对着虚空无能狂怒之际，他身后三步远处陡然幽幽传来一道嗓音。
　　“你想怎么收拾？”

　　吕小五生性色厉内荏，满以为眼下院内只他一人才敢如此大放厥词，谁料居然听见了回话。
　　刹那间，小半辈子听过的山野精怪异闻尽数涌入他脑中，他咽了口唾沫，两股战战，意乱如麻，一时没了计较。应是大梦初醒的迷糊劲还没退，他好一通心念电转，愣是没往阳间的方向想。
　　适时风再起，他依稀感到周身的温度更低了一些。

　　就在吕小五头脑风暴，苦苦纠结是立马跪下好还是额外再磕三个响头时，他身后又传来了新的动静。
　　钟寨主本就没打算听他的答案，现看着他连个头也不敢回的怂样，更添不耐。他皱着眉，一脚踢开吕小五用来偷懒打瞌睡的横板凳，冷声道：“睡的好么？恐怕等牢里的人全跑干净了，你的梦也尚未做完一半。”
　　“怎么只有你在，另一个守夜的人呢？”

　　“他……”吕小五呆了一瞬，回过神来，忙不迭转身要跪下请罪，“寨主恕罪！寨主恕罪！小人斗胆，一时得意忘形，寨主大人不计小人过——”
　　钟符长眉倒竖，听他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心头又多三分怒火，面色彻底沉下去，揪起那喽啰的衣领，直截往板凳上砸去。此番动作看着凶狠，实则他暗收了力道，不至于教人受伤。
　　“限你一柱香功夫找到另一人，尔后一同去找管事领罚，否则，就都给我滚去牢里待着。”

　　钟符手握剑柄，关节用力到发白，显然是气大了。他撂下这句话，再不理会吕小五的反应，径直踏着寒凉的青石砖穿过中庭，推门入内。
　　屋内屋外是截然不同的两副光景。
　　门扉之后，所见唯有昏暗与脏污。

　　钟符目不斜视，无言通过满溢着陈腐酸臭气味的走道，任凭那些浑浊眼瞳隔着栏杆打量他。哪怕其中的好几张脸孔正是他名义上的亲长，钟寨主明面上依旧四平八稳，不为所动。
　　他不用掌灯，便可在问水寨暗不见光的私牢里自如行走，熟悉得仿佛身处自家后院。半刻钟后，他停在尽头的石壁前，信手摆弄几下，旋即机括声动，他身畔的地砖倏然后缩，露出一截向下延伸的窄梯。
　　他垂眸扫了眼地面，抬脚走下地牢。

　　出人意料的，地牢虽位于地下，却没有太多空气不流通的滞涩感，气味也远比上头的普通牢房闻着干净。
　　钟符走下石梯，便见迎面有心腹向他见礼。心腹身后，铁栅栏之内，一人正半坐半躺在茅草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比我预料中来得晚了。”
　　那人一开口，就是委委屈屈的控诉语调。钟符只觉心头平息两日的火气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他锐利若鹰隼的视线直射向牢房内。江销雪也不避，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瞪。

　　那日江销雪匆忙被被押进了地牢，钟符不曾让人给他送用于更换的衣物，旁人不敢擅作主张，他竟就这样穿着身不伦不类的喜服过了两天三夜，一身行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至今仍是一派从容自得模样。
　　他假惺惺地叹了口气：“我害怕符郎将我忘了，少不得昼夜忧虑，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江销雪嘴里胡言乱语，脸上始终含着笑，全然不见他话中所道的忧虑之色。

　　钟符却不搭他的茬。
　　“密信我看过了。”
　　江销雪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支起身，掸了掸衣袖，总算坐有坐样了些。
　　“那符郎以为如何？”

　　钟符道：“问水寨寨小力微，担不起晋王抬爱。”
　　江销雪闻言也不恼，目光流水似的在钟符身上打了个转，但见其人背挺得笔杆直，身处陋室，还似一柄劈山斩浪的剑。
　　他笑道：“钟寨主，来日方长，你又何必急着下定论。”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焦点落在钟符腰侧的佩剑上，咦了一声。
　　“初见时我就想问了，钟寨主，你平日里是习惯使剑么？”
　　他语调轻快可亲，宛如闲谈散讲一般，转瞬便岔开话题，不再提晋王之事。

　　钟符虽不明白他为何问起此事，但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隐瞒的，遂点点头，道：“确乎如此。”
　　“那倒是稀奇，”江销雪又问他，“当初怎么会想到去学剑？”
　　“觉得与剑有缘，就学了。”钟符说罢，停了一瞬，纳罕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剑乃君子之物，百兵之君。”
　　江销雪话里有话：“相较于其他斧钺棍棒，剑么，短则难于致远，长则不易挥舞，拼杀时远不如弯刀爽快，未必与寨主你相称。”
　　钟符瞥他一眼，“有话直说。”

　　“钟寨主，”江销雪轻轻地又叹了口气，“做人做事么，有时还是需要讲究因势利导四字的。”
　　“用什么兵器，这是你自个的事，就算你哪天突发奇想，拎根烧火棍防身也未尝不可，然而天下之谋，牵一发而动全身，今幼主昏聩，权佞窃国，晋王固有贤名，志在清君侧，匡正道，你问水寨本就是一方匪患，九州风雨飘摇之际，天家无暇顾及，侥得一夕安枕，犹不知迷途知返，亡羊补牢，为社稷苍生奔走效力，他日山河平定，贵寨上下两三百口人的身家性命，恐将不如暴雨衰荷、断梗飘蓬。”

　　钟符默然须臾，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江销雪侃侃而谈的一番话听进心里，只道：“现下你身陷囹圄，生死祸福不过我一念之间，这样说话，不怕死么？”
　　江销雪眨了眨眼，长睫盛着星点的烛光，看上去真诚极了。
　　“若能劝得钟寨主浪子回头，”他缓缓道，“纵使今日便要被五马分/尸，堕入无间阿鼻，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