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良夜 ...


  •   问水寨坐落丛螺山东面峰顶,地势高峻,高木环合,叠翠间山岚浮动。今夜重云,月色似有若无,轻飘飘地拂过灌木与屋脊,惹来些许桂月时的寒意。

      锦履踏过石阶,停在门扉外。
      钟符半垂着眼皮,下扫了眼。旋即有小厮三两步上前,诚惶诚恐地帮忙推开门,全程低眉顺眼,半点余光也不敢往屋里瞅。

      他也不说话,静静伸手向使女讨来灯笼柄,便干脆挥退了一众闲杂人等,持着灯,孤身一人徐步迈进室内。
      烛花摇曳,他颀长的身影映在砖石地上,被拉得很长。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他绕过绣着双雁穿云的缎面屏风,随意丢开灯笼,转而自盆栽里撷下一枝秋海棠。钟符指尖稍加施力,便将这点小巧秀气的妃红色轻掷向端坐于床畔的、今夜这场热闹喜事的另一位主人公。
      花枝打着转落在凤冠霞帔的美人的膝头,正好半掩住其人交握着的玉色双手。

      那双手的主人突地动了。
      问水寨的新任寨主夫人松开手,倒拈起寸余长的短花枝,将花蕊虚笼进掌心,抬起了头。
      两人的视线间隔着一层红绸盖巾,按理来说,他们应当均是瞧不见对方的神色才对,但钟符却隐隐感觉到,坐在他面前的这位新妇,正用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着他。

      掷花后又隔着绸缎对视,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气氛本该变得暧昧又缱绻,满是欲语还休的情思。
      奈何钟符不解风情了小半辈子,愣是没被室内愈发粘稠的空气所影响分毫,心念通达,灵台清明依旧。
      但见他无比自然地拿起玉如意,一边道“还醒着就好”,一边按部就班挑开了绛色的盖头,新任夫人的容颜展露后,他手势仍不停,一鼓作气将其抛上了房梁。

      红烛昏罗帐,映着灯火,秾丽稠艳得胜过夕落彤霞的好相貌蓦然落进钟符眼底。
      长而翘的睫毛颤了颤,随即,一双形状风流的桃花眼便直勾勾地望向钟符,左下眼睑一点棕色小痣,眸光如春波,含情而睇,似喜似嗔。
      房内兀然安静了一瞬。

      “你这符郎好生孟浪,折花相送却只为试探我睡了未睡,徒惹得奴家心生涟漪,竟是自作多情了。”
      皮囊漂亮到过分的新任寨主夫人轻声叹了叹。分明是埋怨的语句,却被其刻意用再婉转不过的语调缓缓道来。
      观其言行,不似寻常人家含羞带怯的新妇,反倒教人联想到柳陌花街的游莺,温和言笑之下,暗藏着一种隐秘却热切的期待。

      语罢,江销雪目光灼灼地盯着钟符。他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个既欣悦又恶意的弧度,含笑静候这位新郎官的反应。
      喜服较高的领口固然能遮住喉结起伏的线条,但是他方才开口时并未变调,直接用了低沉微哑的本音,几乎可以说是上赶着把真实性别暴/露给钟符。

      钟符始料未及会发生这种变故,巨大的精神冲击下,他手脚骤然僵住,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嘴,却半晌也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家伙,娶妻娶到男老婆,刺激大发了。

      流动着石榴暗纹的裙摆下,江销雪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鞋尖点着地,须臾等不耐烦了,他又径自伸脚去勾钟符的小腿,笑盈盈道:“怎么了,好符郎,还不饮合卺酒吗?”

      钟符不答,他兀自将对面的美人看了又看,定了小半刻钟,垂袖沉声道:
      “孙佑材说他为我与长宁江氏说了桩绝佳的好媒。”

      江销雪并未收回作乱的右脚,仍用鞋尖慢悠悠蹭着钟符。
      “不假,”他颔首道,“我便是如假包换的江家人。”

      钟符:“但他还说与我结亲的江家小娘子乃家中老幺,年芳碧玉初长成,却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绛英榴花。”
      江销雪面不改色,大大方方仰起脸,眯着眼冲钟符抛去个秋波。
      “怎么,”他拖长了尾音,呢喃低语,避重就轻道,“符郎莫非嫌我颜色平庸,辱没了坊间美名?”
      青年眉眼轻佻,似泫然欲泣,又似戏谑顽乐,

      钟符的额角跳了跳。
      到底没沉住气。
      他将手探向腰际,隔着喜服按住了剑柄,黑黝黝、清凌凌的眼瞳中电光乍惊,他此刻再看向江销雪,便仿佛有一刃无形剑锋向其斩去。
      他发声时用了些许内力,言语冷硬却有力:
      “实话实说还是血溅喜堂,你自己选。”

      江销雪从善如流,倏地改了姿态,正襟危坐,连不安分的右脚都立时收了回去。
      “别生气,生气伤身——钟寨主大人大量,不妨赊我一柱香的功夫,我保证给你解释清楚。”

      随后,江销雪说话算数,当真不再造作。
      他语调平稳,和风细雨般,颇具条理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钟符听罢原委,垂着眼不置可否,右手依旧按着剑柄,但身上那股子宛如利刃出鞘的锋锐气势却收回不少。
      他本就生得英俊非凡,如今敛了杀意,立于屋内,倒像一丛耸立孤崖的寒天青竹,不与人有害,却也不与人亲近,左右是与周遭一派洞房花烛夜的布置格格不入。

      “你道,那孙佑材光天化日下带打手破门而入,强要你那已有婚约的小妹嫁入我寨,你心有不忍,毅然代妹上轿,替她来这龙潭虎穴走一遭?”
      江销雪状似诚恳一点头,“信然如此。”

      “但是,”钟符话锋一转,“日前我派人调查过江氏的底细,线人报告江逐月乃是其父的老来女,家中再无其他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
      他再度抬起眼,面无表情掠了眼江销雪的脖颈。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再开口。”

      江销雪不慌不忙,复道:“钟寨主有所不知,乡里皆以为江氏年轻一代里,除了长子长女外,仅剩我小妹一女。然家父十七年前因与兄长决裂,分家离乡,携妻子千里迢迢迁至永宁。旁人不明前情,自然不晓得江家除了江逐月外,竟还有一个襁褓里被拐、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年轻庶子。”

      钟符闻言,深深看他一眼,忽而侧身让开半步。
      “既然如此,那今夜拜堂成亲权当乌龙一场。属下娇纵凌人,我稍后自去惩处,至于你——”
      他视线下移,落在江销雪的脸上。江销雪则当即不怕死地再度冲他笑了笑,端是说不出的放/荡风/情。
      钟符自觉陡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他清清嗓子,不大自在地转开眼。
      “至于你这无礼之徒,我也懒得多做计较,须臾派几个人送你下山便是。此事就此了结,你休耍花招。”

      江销雪却不肯罢休,眼见气氛缓和,心念一动,又想逗人玩。
      “奇哉怪也。”
      他笑嘻嘻道:“真是稀奇,山匪头子居然也有指责他人无礼的一天。”

      钟符横他一眼,但没回嘴。他摆了摆手,阐明他希望对方快点滚蛋的意愿。
      “还不起身?如若你腿软打颤走不动,我寻人抬着你丢下山也无不可。”

      “符郎好狠的心。”
      江销雪似真还假地柔声叹息。

      “我腿脚无碍,在遇见你前始终行动自如,但现如今它们却不肯听我的使唤了。”
      钟符心头一跳,直觉江销雪打蛇随棍上,又要作妖。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江销雪便补上了后话。

      “我方才见你第一眼就陡然感觉若有所失,仿佛丢了半副心肝,心神迷乱,郁结其中,五盛阴苦刹那间品尝了个完全。纵使郎心似铁,我也无路可回头了。”
      江销雪又叹了口气,“还望钟寨主不计冒犯,施予慈悯,渡我苦厄。哪怕到底只能是我单相思一场,也好歹容我于这寨中小住几日,讨得一缕奢望自我排解,聊慰愁肠。”

      钟符面无表情,看似凛然依旧,不为所动。
      实际他的后槽牙已然被酸倒了大半。
      过往二十年,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从未应付过如此槽点满满的局面。

      片晌,他蓦然一昂首,扬声唤来侍从。
      “来人,把这贼人带下地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均不得探视。”
      “以及,”他愠然拂袖,咬牙道,“立刻把这些瓜果杯盘撤走,外头张灯结彩的布置也给我全摘了 ”

      语罢,钟符转身出门,脊背挺拔如竹,步履稳健。
      但不知为何,他离去的背影却莫名有些仓皇。

      江销雪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侧过身,看着迷迷糊糊跑进屋来的啰啰,施施然站起,仪态从容,风度翩翩。
      “走吧,就按你们符郎所说的,带我去地牢走一趟。”

      “顺便,劳驾阁下帮我向符郎递个话。”

      他喉间逸出一句轻笑:
      “我十分期待与他的下次相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良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