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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破障 ...


  •   鹊啼山晓,雾涤群峰。
      揺英峰,长老洞府中,青衫剑修缓缓睁开眼。
      羽客入道后再无需睡眠,他又醉心修习,每夜除却练剑,就是于玉石台上打坐冥想,直至鸡鸣时分,才起身去授早课。
      今日也不例外。

      然而当他习惯性抚向本命剑时,默颂了一整夜的清心咒倏地失效,幻境种种再度掠上心头。
      剑修僵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调息回来,状若无事地佩上剑,掐了个除尘诀,便提步向外走去。
      山间晨风清冽,如山泉盥面,凉而觉爽。钟符御剑向主峰,疾如电光,又似利刃斩断浮岚,长身鹤立,衣袂猎猎。

      这是他脱出幻境的第二天。

      记忆的最后,他周遭景致宛如饱受风吹雨打的彩画,一寸寸迅速地褪色皲裂。
      江销雪则含笑坐在他榻边,恍如初见模样,面不见异色,仿佛对此变故早有预料。

      他们辞别天阙、归隐山林三十余载,俱是垂老,二人之间,钟符相较而言活得更狼狈一些。少年时的埋下的病根随着光阴流转渐渐发作,待到他有所察觉时,业已回天无术。
      早在三年前,钟符咳出第一口血时,他就隐隐算到了自己的死期。
      那也是他此生头一回瞧见江销雪失态。

      郎中说出结果的那一刻,江销雪的脸色甚至比病倒的钟符还要难看。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脸上彻底挂不住笑了。
      郎中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地揖手拜了拜,心直口快道:“好吃好喝养着吧,也就这么……”
      他话没说尽,江销雪就摆摆手,示意不用再往下说了。疲意与老态一夜之间刻上他的额头眼角。

      那日之后,江销雪想尽方法为他延医问药,折腾了近两年,到头来收效甚微。
      榴月梅雨,钟符隔着雕花窗,但见江销雪无言坐在廊下观雨,心下不由得一酸。他敲了敲窗沿,轻声道:“进来吧,屋外风寒,万一你也病倒了。”

      江销雪却不回头,只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歇吧,我喜欢这雨,想再看一会儿。”
      钟符有些无奈:“我之前怎么没听说你喜欢雨?”
      江销雪故作轻松,“人总是会变的。”
      钟符无话可讲,腹诽这厮真是越老越活回去了。

      烟雨迷蒙,轻如无物,细若银线,连缀落在青石板上,迤逦不成水流,只是堪堪淋湿了地面。
      钟符跟着看了会儿,以为无趣,见江销雪依旧没有挪窝的意思,知道劝也无用,遂道:“那你看吧,我先去睡了。”
      他顿了顿道:“只是别吹太久风,尽早回屋。”

      江销雪没有应答,钟符便径去卧下了。
      后来,江销雪直至破晓才回房。而大抵是老来睡得浅,雨声又连绵不绝,钟符整夜也未能成眠。

      也不知那雨夜里江销雪兀自寻思出了什么,此后,他忽而转了性子,不再执着于治愈钟符的沉疴,却道是只争朝夕,过一天算一天。
      钟符自然不信他的说辞,几十年的狗脾气,一朝念头通达了,这事说给鬼听,怕是鬼都不信。

      但这些真真假假,钟符也都懒得——或者准确来说是没气力计较了。
      江销雪愿意对他说怜取眼前,他就听,左右没多长日子好活了,两人若能就此安定下来,平平静静地共度残生,倒也遂了他意。

      朝夕相对间,四季悄然更迭。
      庭前的秋海棠开了败,冬日新雪覆旧霜,复于春气中消融,再月余,后山的桃杏灼灼怒放,案上的青团吃罢又盼莲子羹,所谓红尘里富贵闲人者,不外乎如是。
      钟符哪天难得精神好些了,还会取出剑在庭院里比划几招。又一日天色将晚,他收了剑,忽而福至心灵,勉强抬起头,只来得及望一眼朦胧胧的新月,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先前是病来如山倒,这次,山塌了。

      药香弥漫,钟符挣扎着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但见江销雪平静地靠坐在床头,紧挨着他的枕头。
      钟符的双眸原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变得浑浊,但于此刻,他的灵台却前所未有的澄净。
      江销雪用一种堪称安恬的眼神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沉寂片刻,钟符蓦然问道:
      “我的剑呢?”
      他的嗓音极为嘶哑,几不可闻,但江销雪还是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他从床头拿起那柄剑,递过去,钟符起初想把它抱在怀里,但最终还是将其安置在身边,转而主动牵住江销雪的手。
      钟符不再说话,仅用目光传达他的想法:
      时候差不多到了。

      江销雪却闷声笑起来,他低下头,附在钟符耳侧,缓缓道:“没完,钟符,我们没完。”他的声音竟比病入膏肓的钟符更加嘶哑。
      钟符却不接话。他闭上眼,牵着江销雪那只手贴在心口处。
      这个世界在他的感官里变形了——声音忽远忽近,视线愈发模糊,气味也一概闻不清了。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身体似乎变轻了,又似乎重重地沉在床榻里。

      走马灯于他脑内回放,他在短短一炷香功夫内回顾了他的一生:后半生的安乐闲适的田园生活,紫宫里与小皇帝的寥寥几句对话,半年有余江湖浪迹,问水寨迎亲初见江销雪,弱冠之岁弑父,二十多载的隐忍压抑。
      众多场景在他的意识中闪回,顺序凌乱,很快一切的一切都湮灭于虚无。钟符隐约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他猛然睁眼,握紧身侧的佩剑,力量充盈回他的四肢百骸,但这并不是回光返照。
      他看见江销雪笑起来,温柔地伸手理了理他的鬓发。
      “都说了,我们没完。”

      仓促间,钟符好不容易才听清了这句话,随即江销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没机会了,幻境破碎在开悟的二人眼中。
      最后的瞬间,钟符只来得及记住江销雪看他的那个眼神。下一秒,他们双双失去了意识。

      长剑破开云雾,仿佛扯开棉絮一般,划出一条目的明晰的轨迹。
      钟符缓缓眨了下眼,努力把江销雪温和的笑容以及深刻的目光扫进记忆深处,将视线焦点转移到不远处的勤学堂上,徐徐减速,平稳地落了地。

      他一向来得早,也习惯了看着剑谱等贪睡的弟子。然而,今日他刚踏进学堂,就看见有一只传音纸鹤静静躺在讲台上。
      他拣起纸鹤,输进灵力,旋即,掌门的声音跨越时空,传入他识海中。

      “早课后,速来议事堂,有要事相商。”
      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

      现任掌门李泓清是钟符的嫡亲师兄,更是剑修中的剑修,以战问道,早前混迹西北边域,经年与魔族厮杀,自尸山血海中锤炼起一身修为。
      直至近百年前他们师父涵静真人意外身陨,他才谨遵恩师遗嘱,回派接任掌门一职,顺带拉扯大年幼的小师弟,悠悠百载光阴,安居主峰,罕有下山。

      李泓清于钟符而言,如兄亦如师。故而掌门师兄有令,钟符断然没有不听从的道理,只待早课结束,便将依言去往议事堂。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他这厢做好了打算,奈何左等右等,半晌功夫过去,竟是空瞧着日头攀升,却不见有半个小兔崽子冒头。

      这倒是稀奇,往常不是没有偷懒耍滑的刺头,但像今天这般内门弟子们集体逃学,钟符还是头一回见。
      他等不下去了,决计去弟子宿舍处一看究竟。

      结果钟符刚走出勤学堂,尚未启程,就被眼中所见之景摄住了脚步。
      修道之人,五感均有所强化。故而哪怕相距数十余里,只要钟符想,照样能将那处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

      素日清静的半山腰今时热闹非凡,吹打的吹打,抬妆奁的抬妆奁,各个一身红装,喜庆得要命,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迤逦在山道上,活似一条赤色的巨蟒在缓慢爬行。
      有生以来,钟符第一次对自己的视力产生了怀疑——他不过在幻境里迷失了一天一夜,怎么好像错过了几十年的故事似的,此情此景,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乌泱泱的一干人等做此打扮,光瞧着外表,倒像是凡间娶亲的仪仗队。但须知修真羽士大多七情淡漠,纵使偶有结作道侣者,也倾向于一切从简,合籍登册后亲友小聚便可,鲜有这样大张旗鼓操办的。
      相较而言……反倒更像是魔修的手笔。

      钟符心底一沉,来不及细思,即刻运气御剑,吐纳间便已掠近十余里。他作为山门中的长老,若有敌袭,该当身先士卒,责无旁贷。
      谁料,他堪堪于那一众不速之客前停住身形,还未出声斥问,但见为首那人徐徐抬首,扬起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桃花面,冲他粲然一笑。

      见此,钟符脚下的本命剑倏地一震,险些将他掀下地去。
      两人对上视线的霎那,钟符怔在原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江销雪倒是反应良好,甚至还有闲心大大方方地向他抛媚眼。

      “好久不见。”
      微风拂过,木叶沙沙作响。
      碎金箔似的晨曦悠悠洒在两人眉间。
      今日晴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破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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