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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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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以后的王蜡烛比之前更粘女人了。小小的她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她会清楚地知道还有人喜欢她,有人愿意要她,这就已经让她很高兴了!从那以后,她更加努力地想要讨女人欢心,也变得更加听话了,对于女人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真听着,十足是个小指令机器人,完全“听命”于女人。2000年的时候,隔壁村子改造了他们的村委会办公地点,变成了一个有两个教室的幼儿园,专门收纳附近村子的适龄小孩去上学。两件教室的桌子板凳都是家家户户从自己家搬过去的,鉴于来上学的都是小孩儿,十里八方的村民还凑钱置办了一个“滑梯”。滑梯后面的爬梯和前面的长鼻子都是用赤裸裸的铁做的,铁上面没有一点油漆,棱角部分锋利如刀,稍有不慎就会割破手指或者身体。爬梯与地面几乎呈九十度,爬上去都困难,更别说快快乐乐地从长鼻子滑下来了。可这也是那些小孩子们课件唯一可玩的物件了,胆子大的会颤颤巍巍地从爬梯上爬上去,其他人就在下面围成一圈注视着上面的人的一举一动,等上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滑下来,一个课件就这么过去了。幼儿园里只有一位中年男教师,是附近几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上过初中的人。两件教室被分为两个班,6岁以下的是小班,6岁以上的进入大班。当女人和王蜡烛说要她去上学时,王蜡烛还不清楚上学意味着什么,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学校”。但是她还是听从了女人的安排,只要女人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只要女人安排的就一定是为她好的,王蜡烛一直坚信这一点。
上学的第一天是女人带着王蜡烛去的,没到校门还好,一进校园,王蜡烛就不想再往前走了。在一个特定的区域里见到这么多陌生的面孔,王蜡烛还要和许许多多不认识的小朋友坐在一间屋子里,这让她很不舒服。把王蜡烛在老师的指导下安置在她的座位上后,女人就要走,可王蜡烛死死抓住女人的手不放开,甚至要从座位上跳下来和女人一起走。在她眼中,只有女人是可以信赖的,只有在女人身边才是安全的。女人不停地安慰她,可她不知道现在的王蜡烛内心多么恐惧,最后听到女人说中午就会来接王蜡烛回家时,她才松开手,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男生、女生,调皮的、安静的,大声嚷嚷的、动手打架的……王蜡烛习惯了守在自己安静的世界,突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吵闹的环境中让她很不适应。上学的第一天并不是很愉快,终于等到中午放学,王蜡烛跑出教室,一眼就看到女人站在校门外在等她。她的世界仿佛又充满了光明,心里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如同在家里一样,王蜡烛在幼儿园里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老师总是喜欢积极踊跃发言的小朋友,像王蜡烛这样一整天都不说话的学生根本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可是越没人喜欢王蜡烛,她就越不敢说话,生怕说错话会更没人喜欢她,或者更糟糕的是,没人理她。适用于成年人社会的生存法则也适用于任何一个由人构成的社会体,比如这样一个小小的十八线幼儿园教室。小孩子之间的拉帮结派不亚于成年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的世界就是天真无邪的,无忧无虑的,但是当你真正走入孩子们的世界时,你会惊讶于他们世界的复杂性。被孤立、被欺压的永远是没有加入“帮派”的单打独斗的个体。那个时候的王蜡烛像丑小鸭一样,自知不如别的小鸭子好看,所以每次都离得他们远远的。女人是不知道王蜡烛的这些这样的想法的,也对,如果王蜡烛不说,女人怎么可能知道呢?王蜡烛当然不可能对女人说自己在幼儿园不受欢迎,因为她觉得那会让女人也讨厌自己——谁会喜欢一个不受欢迎的人?除此之外,王蜡烛不想上学还来源于对老师的担心——担心老师的巴掌会落在自己身上。是的,当王蜡烛第一次看到这位戴眼镜的男老师使劲扇了班里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后,她就再也不敢直视这位“老师”了。懦夫通常在比自己更弱势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威力,并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这与年龄无关,与性别无关,与学识无关。见识过这位老师的“威力”后,班上果然安稳了许多,王蜡烛更是小心翼翼,不光在家里,也在学校里。
可是巴掌还是落到了王蜡烛身上。就像她一直不知道王二锤为什么动手打女人一样,她也不知道这位她都不敢直视的男老师为什么无缘无故打自己。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听话?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不说话?可能是因为自己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理由的,尤其是要给每件事情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那是不可能的。被打的王蜡烛红着眼眶回家了,同样的,她也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幼儿园的遭遇。女人看见王蜡烛哭过当然很疑惑,问她她也不作声,只是支支吾吾地摇摇头,用手背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泪。女人用温水沾了沾毛巾,给王蜡烛擦了擦脸,又做了王蜡烛爱吃的饭菜,才听到王蜡烛小声说:“娘,我不想去幼儿园了。”
“怎么了?幼儿园不好吗?”女人试图寻找原因。
王蜡烛又不作声了,低着头默默吃饭,不再多说一句话。
“明天星期五,最后一天了,再去一天吧?”女人试探性地问到。
还是没有回复,等了一下女人又继续说道:“明天我得出去干活,家里就你自己,家里没人给你做饭啊。”
王蜡烛只是把头摇地像个拨浪鼓一样,说什么也不想去幼儿园了。
女人不再逼问,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第二天,女人和王二锤都外出干活了,老光头照例牵着牛去了堤坝,现在换成了女人的婆婆来照看王蜡烛。年初以来女人的婆婆身体一直不太好,眼睛总是看不清东西,所以她也很少外出干活了,只是偶尔接点零工做做,除此之外就是每天接送王蜡烛上下学。暂时不去幼儿园的王蜡烛又过起了每天发呆玩耍的日子,她还是享受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感觉,没有提心吊胆,没有排挤孤立。原本以为生活会像现在一样每天都平稳地向前运行时,王蜡烛忘记了,王家院子的人和事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女人和公婆的矛盾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尤其是两个相看不顺眼的人,每天生活在一起只会更加讨厌对方。一点小事就会成为双方引战的导火索,所以打架还是时常发生,吵架更是屡见不鲜,王蜡烛以为他们每个人可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争吵生活,以为日子会在争争吵吵中如往常一般继续。可是王蜡烛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不论这个底线什么时候显现,不论这个底线在哪,终有一天,它不再隐藏自己,赤条条地暴露在每个人眼前。
王蜡烛已经一周没有去幼儿园了,可是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虽然女人也时不时地跟王蜡烛说要她去上学,可王蜡烛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眼镜老师就心里发怵,坚决地摇头不去,女人便不再劝说,任由她去了。在家的这些日子,老光头和女人还是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对于这些战争,王蜡烛见怪不怪。诚然,这些战争都没有之前那样杀伤性强,但也足以让人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了。幼儿园带给王蜡烛的刺激让她忽略了老光头和女人之间打架的激烈性,如果把她的生活比作一座堤坝的话,对她来说幼儿园老师的巴掌是正在决堤的裂口,其他地方虽然有水流出,但也只是涓涓细流而已。
对当时形势的误判让王蜡烛悔恨终生,以致后来竟成了她一生要治愈的不幸童年的根源。
这天早晨,吃过早饭,女人没有急着外出赶集卖衣服,破天荒地,王蜡烛发现王二锤也没有出去,而是在屋子里东翻翻西瞅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王蜡烛从来是不敢多嘴问大人的,吃过早饭她就出去了,今天和小伙伴约好了去看刚出生的小狗,说不定还能抱一只回来嘞!母狗生了五只小狗,一个个都是土黄色的,可爱极了!王蜡烛一开始还不敢上前摸,后来看到小伙伴竟然慢慢地抱起了一只小狗,她便也大着胆子轻轻地摸了摸小狗的头。刚出生的小狗好小啊,才只有王蜡烛的一个拳头大呢。王蜡烛对小狗爱不释手,玩着玩着就过了饭点,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了,可王蜡烛还没有吃饭。以前女人都会来叫自己回家吃饭的,今天怎么没有人叫自己呢?王蜡烛好饿啊,可是她又好喜欢怀里的这只小狗,犹豫着要不要放下。狗主人是小伙伴的奶奶,见王蜡烛这么喜欢小狗,便笑着送给她一只,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小狗。王蜡烛开心极了,把小狗捧在怀里,向奶奶保证一定会把小狗养的大大的胖胖的。
刚出门,王蜡烛才发现天色已经变了,午间还晴空万里,突然间就天色阴沉,狂风大作,似乎在为一场瓢泼大雨做准备。王蜡烛紧紧抱着小狗,庆幸自己现在准备回家,要是稍微晚一点说不定就要淋雨了,小狗可是会感冒的。拐出胡同就到了村里的马路上,一直沿着马路走到村头就是自己家了。王蜡烛好想马上回到家,给小狗铺一个暖和的小窝,再喂它吃的。她已经想好喂小狗什么了,自己最爱吃的饼干还没吃完,小狗一定会喜欢的。王蜡烛越想越高兴,快步往前走,几乎都要小跑了。
可是刚走到马路上,王蜡烛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摩托车上,摩托车正加紧马力往村外驶去,熟悉的马达声让王蜡烛更加确认那是自己家的摩托车。坐在前面的是谁王蜡烛不确定,但是坐在后座的肯定是女人,这个背影,这个给她带来安全感和温暖的背影只有女人身上才有。王蜡烛当时就哭了,虽然她不知道他们骑摩托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王蜡烛心头,那种感觉非常强烈,好像宇宙中有股特别的力量在潜意识中告诉王蜡烛,女人要离开她了。王蜡烛胆小,害羞,不敢大声说话,可在这一刻,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天色愈加黑暗了,明明是下午,天上却黑得像傍晚。电闪雷鸣,狂风不止,马路上没有除了大哭的王蜡烛,没有其他人了。怀里的小狗不知识被王蜡烛吓得还是被雷鸣吓得,用尽全身力气吱吱呀呀地叫。王蜡烛哪能顾到这些呢,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凭记忆一路摸索到家,边哭边走。她想哭得更大声,要是女人听到她哭得这么伤心,女人应该会停下来吧?她想大声叫女人,让她别走,可是摩托车太快了,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任凭王蜡烛哭得多大声,叫的多大声,摩托车很快消失在王蜡烛的视野中。那种绝望,那种无力的感觉,直到王蜡烛长大成人后很多年,都一直伴随着她,甩也甩不掉。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女人的婆婆听到了王蜡烛的哭声,赶忙捂着眼睛出来。她的右眼因为不知什么疾病充满了眼屎,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只剩左眼能看清了。她看到王蜡烛怀里的小狗被王蜡烛紧紧地抱着,几乎要使小狗窒息了。她紧忙接过小狗,放在一旁。王蜡烛稍稍停止了哭泣,回了回神,抹干净眼泪后睁大眼睛,确实看到家里原本放摩托车的位置空了,她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跑到女人的房间里,房子里一切都被放置得井井有条,屋子被打扫地干干净净,女人和王二锤果然都不在。这更加证实了王蜡烛的猜想,可她还是努力压制住已经冲到眼眶的哭意,用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女人的婆婆:
“我……我娘……娘去……去哪……哪儿了?”
女人的婆婆看到一脸泪痕的王蜡烛,心里也怪心疼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这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正在等待一个最真实的答案,她告诉王蜡烛:
“你娘和你爹都去……去青岛了,刚……刚走的。”
五雷轰顶,天地换位。是的,刚才的背影确实是女人,那个在王家唯一喜欢自己的人,那个在黑夜里背自己走的人,现在她也不要自己了,心里立马被炸开了个缺口,像什么呢?就像决堤的裂口,一个永远不能被修复的裂口。
“哇!”
王蜡烛受不了了,悲伤的痛觉霎时间涌上心头,好像有人用针一根一根地扎自己的心。天上的雷声更大了,一声接一声,可就是不下雨,雷声夹杂着王蜡烛的哭声,混在一块儿,震耳欲聋。
女人的婆婆着实没见过王蜡烛这样哭过,她身体也不好,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蜡烛,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王蜡烛停止哭泣。没有多想,她决定带王蜡烛去堤坝那里找老光头,自己实在是难以应付这个场面。
快要接近堤坝时,正好看到老光头也在牵着牛往回走。没等女人的婆婆解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王二锤要出远门能不告诉老光头?看到王蜡烛哭成个泪人,他也于心不忍,可是王二锤带着女人已经走了,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
他让女人的婆婆把牛牵回家,抱起王蜡烛安慰道:
“别哭了,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听话啊。”
可现在的王蜡烛哪里还能听得到别人说话?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哭声和打雷声,而且越哭声越大,根本止不住。老光头把王蜡烛抱回家,面对哭泣不止的王蜡烛只能尽力安抚,他之前算计着王蜡烛会舍不得女人走,顶多也就哭两声罢了,小孩子嘛,情绪发泄发泄也就忘了。但是他没想到王蜡烛的反应这么强烈,他也不会知道那个整天和自己互看不顺眼的女人对王蜡烛来说意味着什么。王蜡烛现在哭得喘不上气,几乎要背过气去了。
老光头思忖良久,对王蜡烛说:
“你爹娘要出远门肯定要先去你姥姥家看一下的,要不我带你去那里看他们走没走吧,如果没走就不让他们走了,行不?”
王蜡烛原以为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现在听到他们可能还在姥姥家,突然又充满了希望。王蜡烛使劲点点头,努力让自己重新呼吸顺畅,拔腿就往屋外跑,怕去晚一步就追不到女人了。
王蜡烛坐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前梁上,老光头带着她,也顾不得快要下雨,便飞速往女人的娘家赶。一路上王蜡烛停止了哭泣,因为想到女人可能在姥姥家,今天还能再见到女人,她就攥紧了拳头,心脏也激动地突突直跳。而且她不想让女人看到自己大哭,没有人会喜欢大哭的小孩子,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再哭出声来。可是她还是止不住地抽噎,大哭之后的抽噎好难受啊,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怎么都压不下去。王蜡烛用袖子抹抹眼睛,擦擦脸,争取让女人看到一个乖巧的不哭的小孩,那样她就不忍心离开了吧。
来到姥姥门前,大门是敞着的,王蜡烛的姥姥就站在门口,像是知道王蜡烛要来提前迎接似的。老光头还没停稳车子王蜡烛就抢先一步跳下来,摔了个狗吃屎,但她顾不得摔疼的身体,朝姥姥跑去。
“姥姥!”王蜡烛大叫道。
她想问女人在不在这里,却抽噎地不能再说出一个字。老光头把车子停稳支在门口,问出了王蜡烛最想问的话:
“二锤他们来了吗?”
王蜡烛的姥姥往老光头来的方向一指,笑着说:
“他们刚走,你们来的时候没看到他们啊?”
电光一闪,接着听到一声轰隆隆,又一个闷雷在天上炸开了。王蜡烛的内心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世界也崩塌了,无声却比这闷雷更响。最后的希望也没了,失望、绝望、万念俱灰……没有一个词语能形容此刻王蜡烛的心情。也对,谁会关心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在忙碌,大家都有更高的使命要去完成,至于一个小女孩的感受,那真是世界上最不需要关心的事情了,反正她现在还小,等时间一长,等她长大她就会忘记的。王蜡烛记不得那天之后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是在那以后,她没有再大声哭过,那天的哭声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是过了几天女人就回来的吗?还是过了几周?几个月?亦或是过了几年?小小的王蜡烛对这些时间段没有概念,所以她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她又再见到了女人。事实上,过了多久不重要,一周也好,一年也罢,在女人离开的那一瞬间,对王蜡烛造成的毁灭性的打击就已经形成了,这种打击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会加深王蜡烛心中对女人的责备与恨意;这种打击也是无论后续女人再怎么弥补都弥补不回来的。况且女人也没想过要“弥补”:女人读书不多,哪里知道这些呢!
等王蜡烛再见到女人的时候,女人可能还是以前的女人,可是王蜡烛已经不是女人离开之前的王蜡烛了。王蜡烛可以被打,可以被骂,可以被孤立,可以被冷落,可以被嫌弃,但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抛弃的这种感受远远超过了幼年王蜡烛的心理承受范围,她必须找到一种能够让自己承受这些痛苦的方法,才能保护自己不再受类似的伤害。好像是以前没有被开发的基因现在被激活了一样,六岁的王蜡烛已经学会了一套系统的自我防御机制,这套机制一旦被激活就没有返回键,而随着王蜡烛越长越大,这套机制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坚硬,在她面对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时,无论是陌生人还是亲密的人时,这套机制都在时时刻刻保护着她,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是过度保护了。
成年后的王蜡烛在陷入亲密关系时时时感到痛苦,她不懂得如何处理这样的关系,但同时她对亲密关系又无比渴望。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极度口渴的旅人,面前只有一杯毒水,喝下去是死,不喝也是死。她常常陷入这样的困惑与矛盾中,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亦或爱情。
后来,王蜡烛知道,当年女人不过离开一年而已。等长了一岁的王蜡烛再次见到女人时,王蜡烛刚从学校独自返回家里,看到消失了一年的摩托车又停在了以前的位置,王蜡烛知道,王二锤回来了,那女人呢?女人肯定也会回来了吧?“其实不回来也没关系的。”她这样想着。她好像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了感情,包括那只她养了几个月并且很喜欢的小土狗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表现出特别难过,她甚至自己动手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将狗丢在洞里,像处置肮脏至极的垃圾一样,只想赶快将它处置掉,没有丝毫留恋。
走到西屋,推开门,果然看到王二锤和女人坐在桌子旁边。女人见王蜡烛过来了,打趣说到:
“闺女,还认得我不?”
王蜡烛从没想过会再次见到女人,她以为女人会永远地离开自己,不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女人在的生活,是的,老光头老两口不喜欢王蜡烛,但这没有关系,只要她能每天吃饭、呼吸、放屁、拉屎……每天顺利地完成作为一个生命体所必需的所有步骤,她就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
心里那个决堤的裂口让时间补上了一层窗户纸,虽然不牢固,但起码洪水不再泛滥。女人的这一问,给这层窗户纸戳破了一个缺口,满满的恨意涌上心头,她想质问这两个人当初为什么要抛下自己,她想质问为什么他们又要回来,她想质问女人还要不要她了!她甚至想攥起拳头狠狠打女人,就像以前王二锤打女人一样,她想用尽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骂女人,就像以前女人骂王二锤一样;她想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声回答女人:“不!我不认得你了!你们不要回来!你们快走,就像当初一样,再也不要回来!”她想把自己的愤怒通过语言、通过行动表现出来,让女人知道她对自己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话到嘴边,王蜡烛统统咽了下去,如果真的将自己的疑问和恨意全都说出来,只能证明女人在她心里还是重要的,现在,没有谁对王蜡烛是重要的,王蜡烛也不会再将任何人当成重要的人。
王二锤也难得一见对王蜡烛展示笑脸。可王蜡烛只是尴尬地抿了抿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女人期待中的听王蜡烛叫“娘”。她将书包放在地上,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像平常一样。
桌子上有许多女人从青岛带回来的礼物,有能吹响像哨子一样的海螺;串成一串像项链般的贝壳;还有一个像星星一样的海星;角落里还有一个企鹅样式的玩偶,拿手碰它,企鹅晃了晃身子就又直立起来了;还有一条连身的方格裙……王蜡烛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些礼物。这些都是王蜡烛第一次见到,从没去过海边的她自然对这些漂亮的礼物表现出惊奇,但也仅仅而已。如果可以,王蜡烛宁愿不要这些礼物,她只想让女人不要抛下自己,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想要。
是王蜡烛的错觉吗?自从女人和王二锤从青岛打工回来,她发现家里的打架明显比之前少了。一家人居然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吃饭,老光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专挑女人的毛病了。是不是女人从青岛带回了什么魔法?王蜡烛想不明白,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不再看到王二锤面目狰狞地朝女人挥拳,只要能不再听到老光头震耳欲聋的骂人声,只要能不再看到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原因是什么确是不重要的。如果说以前的王家院子像一艘行驶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船,需要时时承受猛浪的拍打冲击,那么现在这艘小船虽然已经残破不全,但海面终于风平浪静,还可以继续被风推着走。
时间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存在,它不能被触摸,不能被感知,不能被物化,但却无时无刻不在以它的方式悄悄改变着整个世界,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世界。这一年,王二锤加入了村里的建筑队,不知谁带头搞了个这样的小工程队,专门给别人盖房子,按天计算,一天一百元,比在农田里劳作挣钱多了;老光头把牛全部卖了,又买了五只小羊,三只公的两只母的,把牛棚改成了羊圈,就等羊生小羊以后放羊了;女人的婆婆眼神越来越不好,但还是坚持给别人帮忙——挣个零钱;女人呢,倒是把外出以前家里剩下的衣服全部处理了,也没再进货——啥也不干了。现在女人每天都给王蜡烛做好吃的饭菜,每天都接送自己上下学,王蜡烛以为这是女人对自己的补偿,弥补过去一年因为不能照顾自己的愧疚,可是随着时间流逝,看着女人渐渐凸起的肚子,王蜡烛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