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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磁场 ...

  •   在医院醒来,我模糊看见了祖升在窗边立着抽烟的清冷背影,烟雾一股一股从他头发上飘起散绕,他身穿灰色正装,永远那样一丝不苟,规整得像一具假面。
      当我清醒挪开视线的时候,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还没转过身来便问道:“醒了吗?饿不饿。”
      他坐到了我床边来抚我脑袋,我默寞不留情推开,他稳然不动继续抚我头,“怎么,出去一趟回来怨我了,他又怎么跟你好了?你听信谗言,不要我了吗?”
      我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沉闷问道:“你为什么要欺骗我身世。”
      他手倏然一停,微笑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不是知道吗?”我翻身背对于他,“隆哥已经把身世告诉了我,我也记起来了,我叫林会桢,不叫招娣。”
      他沉默片刻,从身后伏过来探脸亲昵贴我,诓哄道:“珍妮,我只是想留住你,我压力大你也老问,暂时实在找不到,我就想哄着你再慢慢找,我跟你都有错,抵消了好吗?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我发誓。”
      “还有呢?不是想用身世离间我和隆哥吗?”
      “你这样想我啊,看来你和他是真好了。”他抿了抿嘴,紧凑过来说话,“我可没让你把他怎么着,你冤枉我啊。”
      我抵不过他的纠缠,体力本就没恢复,于是闭眼冷淡相待。
      何祖升平时对旁人挺心高气傲的,巴结他的人多,他也早腻烦了不爱搭理人,所以保持疏离的状态,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即使对父母也是不卑不亢的,唯独在我面前,他会放低姿态,迁就哄人,也老问我,不要他了吗?
      我拒绝他的话,就像不长眼睛,不识抬举一样。
      我一直觉得他是尊贵的人,而我如尘垢枇糠,不过是兼霞倚玉。
      何祖升一态度良好厮磨我,我对他不容易拉下脸来,便问正事打探口风,“有没有隆哥的消息?”
      他晃神微顿凝了一瞬,支吾几秒,眼睛往左转动,才蹙眉一副烦心的模样透露,“逃到了海外去,你也不劝他自首,他真是法外狂徒,让上上下下都头痛。”
      我劝得了么,我既做不出出卖他的事,也劝不住,卡在为难中,索性由他了。
      我休养着想起了香雪兰的凶杀案,便长话短说把前因后果告诉了何祖升,让他帮忙看看当年的案子有没有进展。
      这案子是很老的案子了,没有破,成了悬案,香雪兰的尸体也始终没找到。
      向滨隆后面才有势力查案的时候也模糊不清到底是哪几波人,当时来来往往的几波人很混乱。当年黑势力最猖狂的时候,香雪兰作为底层娼根无权无势如草芥最是卑贱,红灯区那一片又危险荡乱,这案子留了一滩血找不到人,算是常有发生的事,警方受关系链压迫办案也敷衍,一过了最好的时机,后面再怎么翻都不好收集证据追查,此后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我回忆着那几个凶手的模样,时隔久远模糊得只有一点轮廓,不太记得他们清楚的长相,但记得捂香雪兰的那个粗壮的男人手臂上有凶恶扭曲的纹身,臂膀上头是一张黑森森的龙蛇脸,下面是一些弯弯绕绕曲折的花纹,我那几天身心绞疼回忆着最痛苦残酷的画面,发挥曾经上兴趣班学来的画技,断断续续把纹身不断细致完善画了下来。
      何祖升也带我去过警局认当年那批混社会有犯罪记录的人的照片,我不太确定挑了几个长得像他们的,警察顺着查查。
      有了纹身图案之后,何祖升为翻案奔波,并听了我那让人不太相信的话,派了人手去那座妓.女楼后面的山坡上到处找藏尸点,山坡太大了,底下忙死忙活找了几天的警察埋怨我荒唐无稽,因为一个梦就认定了尸体在山坡上,他们对何祖升倒是不敢说什么,只在我这里颇有微词。
      警方派了好几条警犬一寸一寸闻泥地下的味道,我也死马当活马医把黑桑收藏了这么多年的布偶娃娃给警犬们闻过。
      一起去现场看累了的时候,我故地重游回了那座陈旧发黄的妓.女楼休息,这里如今成了普通租楼,只不过香雪兰那间房发生过凶杀案后房客们老遇到不干净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唯独这间就被闲置下来锁上荒废了。
      房东也换了人,从老人家换成了中年媳妇,我请房东打开那间房后,走进去珍惜环视童年住过的地方,所有好的不好的纷纷涌入眼前,一阵心酸悲戚,仿佛潮水蔓延至头顶淹没了我,让人皮肤发麻得毛孔鸡皮微张。
      墙上还有我乱画刻下的字迹图案,基本的家具原封不动,衣柜到墙里的隔间也还在。
      我如孤魂野鬼在房里五味杂陈徘徊一阵,始终无力看着破旧腐朽尘封的一切,四处厚厚的灰尘扑鼻呛人,咳嗽一会儿,我疲倦得坐在香雪兰常梳妆打扮的镜子前,缓缓挨到了桌上撑着头,眼皮逐渐沉重睁不开。
      当我能睁眼的时候,房间里变得愈发幽暗寂静,原先走廊里那些居民热闹窸窣的声音都遥远拉长,杂音混然彻底消失,周围一片静得仿佛换了一个空间,在某一瞬成了空旷静止的无人之地。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我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整个房间从夏季的干燥暖热,转变成了天寒地冻的潮湿阴冷,让人打了个战栗闷寒到了骨缝里去。
      接着传来一阵悠扬遥远的歌声,我听见熟悉的细桑飘忽哼着鲁冰花的曲调,冷不防便在朦胧的镜子里看见有道身影单薄曼妙的波点裙女人,她坐在一旁拍着我的后背,仿佛在哄我睡觉,我和她都很秀丽消瘦,模子有几分相似,是记忆里如琬似花的香雪兰。
      她说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会桢,你是妈妈的好女儿,你小时候我真是没有白疼你,你听进去我的话了,他们在后山忙碌到晚上,我给过他们暗示,可惜他们看不见。不过他们现在已经找到我的尸体了,我可以往生了……
      其实,当年那些坏人也都死了……
      她空灵告诉了我这些话,我思念着妈妈想和她叙旧,想投入她的怀抱里,可是话从嗓子里说不出来,身体也很僵绷。我只得用想法与她沟通我动不了。
      香雪兰微笑遗憾地摇了我一下,摇得我抽搐抖了两下子,香雪兰便站起来渐渐脸和身影重叠幻灭,我由模糊到清晰地看见是房东太太在摇我。她欣悦通知我,别睡了快下去啊,你妈妈尸体找到了!那个长得最俊俏的警官在找你。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肘撑在桌上麻得涨涩,委顿的脸上也撑出了一抹红印。
      谢过房东之后,我出去迎面就与何祖升撞到了,他和房东说的一样,香雪兰那副尸骨真的在山坡往里深处找到了,是警犬闻嗅到某处老叫唤,才挖出来的,埋得有两三米深,那簇野草荆棘长得很茂盛,附近还有棵庇荫的大槐树。
      我把我刚才打了个盹儿的梦告诉他,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瞌睡,只是累得撑头闭眼睁眼之间,如南柯一梦。
      何祖升慨叹我们母女连心和我做梦的磁场神奇。
      香雪兰的尸骨大多白森森的,一些地方有点腐烂发黑。
      最后我做主把尸骨烧成了骨灰,安稳下葬。包括关勇的尸体我也找回来安葬了。
      随着我这个证人给的线索,何祖升翻案慢慢查到了凶手,但是凶手同香雪兰告诉我的那样,早就死了。有的做混混时已经被打死了,有的吸毒患艾滋病死了,有纹身那个是喝醉失足落水死的,一个个都没好下场,但他们当初并没有被法律制裁,我还是一口气堵在心里下不去。
      香雪兰一案结了之后,何祖升叫我可以放下心来学习了。
      我除了为找尸体去小山坡奔波过,基本呆在他家里养身看书学习,在人心惶惶的风口浪尖几乎不出门乱晃当靶子被人盯,那阵子黑恶势力被打散不少有很多流寇逃窜,我寻常也不大看电视,颇为与世隔绝。
      不过那几天何祖升怪怪的,他习惯性在傍晚看新闻,但连日来不放电视,说是怕吵着我学习。我不在意帮他打开的时候,发现电视机坏了,他却说是天意正好。
      电视机坏了他也不急着找人修,让我专心学习念完书快点同他结婚,省得趁他不在看电视。而且家里的报纸都不见了,我劳逸结合关注时事新闻的时候愣是找不到一张新报。
      我发呆了几天心里莫名闷得慌,终于下楼在附近买下午茶走走,顺便去为何祖升买新报时刊,正提着打包的食物在街上走着,忽然飘来一张乱飞的报纸,我捡到要丢垃圾桶里去,无意看见了一道刺目的消息,如当头一棒直劈脑门打得我浑噩无力。
      军.火大贩向滨隆终于落网了,他出事了,被剿灭了。
      他和朱富林一样的下场,在逃亡之中陷入枪战,是被警方击毙的。
      我手心里提的奶茶点心,瞬间掉到地上砸得一塌糊涂,就像我阵痛的内脏肺腑也骤遭猛击破裂成一团模糊血肉,锥心刺骨,永无宁日,那种瞬间穿透到极致的疼,在体内汹汹烧灼翻涌,让我彻底化作了一摊烂泥。
      他说过,让我等他。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回来了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整个人倦怠瘫了好一会儿后,浑浑噩噩走回了香丽大道,我失魂落魄在空荡的大厅里坐下,坐了会儿蜷缩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一觉睡到傍晚,我孤零零从沙发上起身,仿佛被世界和人们遗忘遗弃,我再次没了家,失去了那个仿佛永远会等待我的归宿。
      我终于缓过神来放声痛哭,刚开始怕惊动这个事实,悄悄地哽咽,偷偷地哭,渐渐上气不接下气收不住声了,浑浑噩噩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呕吐胃抽搐,哭得发不出声来,哑着肿胀的嗓子气喘不止,哮喘呼吸不上来。
      何祖升小心翼翼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声声跟我说对不起,他不是有意要瞒着我的,就是怕我伤心难过。
      我怪他让我连隆哥最后一面都见不了,踢他打他,变得像个失心疯的女人,我悲戚吵嚷不要回他家,也不要学习,他守着宽慰我,只好暂时让我静下来住在这里。
      我和过往那次一样,灵魂与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思绪纷飞,如此在向滨隆房间呆了几天等待他。我睡在硌人的床板上,半夜里终有一次看见他推门回来了,可是他不是来带我走的。
      他目光幽邃抚摸着我的头,我照常听话地趴在他膝盖上,问他是不是来接我的,他悲哀恍惚一下却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道让人心碎的回音。
      ……阿妹,别了。
      我醒来从梦里听到的这一声,在耳边飘荡了好久,我无比熟悉阿妹这个名字,是那么的温馨迷离,滚烫深刻,如烙印刻入骨髓,是这一生再也消不去的属于他的呼唤。
      梦里恍惚的一声,也唤醒了他过去一遍遍唤我阿妹的声音,或阴沉凌厉,或暴怒失望,或平和温柔,或思念似水……阿妹,阿妹,阿妹……在我耳边不断真实回荡着响起,疯狂挤入他曾经爱亲吻的耳朵里,在耳窝深处一再锥心刺骨重复,我已泪流满面。
      为了消散这种啃噬我的声音,我抖着手珍惜地搜出了八音盒拧动放起音乐,便响起那夜我们一起宁静坐听的爱的罗曼史,画面仿佛重现眼前,不断冲撞在我的心口上,他的音容笑貌,浑厚嗓音,老电影般回放在脑中魇住了我。
      我最重要的东西都揣在随身包里,香雪兰布偶,口琴,八音盒都是我最主要的家当,金银财宝,珍珠首饰都比不过它们承载了记忆的一点一滴。
      我哭累了,就恍惚呆在房间望着窗外,香丽大道的富裕绚烂犹如一具女人曼妙的尸体,犹如庞大华丽的笼子,时而冰冷、时而炽热困住了我,它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如今每一处窗户上映照的都是我空洞的眼神,留守在此的女人已形容枯槁,灵彩逝去。
      不过一个星期,我日复一日可怕地重复这种日子,过往与未来交织着清晰了一件曾经困惑我许久的事,自己像是在海水里扎了一个迷糊多年的咕咚猛翻起身来,透过那层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终于望到头上真实虚幻而又触不可及的太阳,顿时恍然大悟而觉得震撼恐惧。我却无力掉落于混沌的水中,再也没有勇气向着那层波光粼粼飘去,我后悔莫及心如死灰,如腐烂的浮萍重新沉入泥潭深陷下去,从此难以浮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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