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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拜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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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美华确实当了调剂缓和的关系,还是向滨隆自身的底气,很长时间里我都相安无事,朱富林没再打鬼主意来找过我,尤其是沙国昌的老妈沙老太婆八十大寿以后。
沙国昌外头人称沙爷,向滨隆和朱富林亲近点喊的是沙叔,然后从沙老太婆八十大寿那天开始,沙国昌也算是我的干爹了。
因为向滨隆在沙宅办寿之前,私下去了沙老太婆那边请她收我做干孙,他在沙老太婆面前服侍着讲,他有一个妹妹命不好已经出事了,还有一个干妹妹如今身体不好,也怕夭折了。他便恭维沙老太婆乃长寿之人福泽深厚,想令阿妹做她膝下的干孙受福星庇护,健康平安长大。
本来沙老太婆不喜沙国昌人脉里各路非等闲之辈的人,一心要清净,是从不收这些干儿干孙之类的,朱富林以前也想让自己或者美华认沙老太婆做干亲,但沙老太婆都没同意,这一次在向滨隆的游说下,不知怎么竟就同意收我了。
正好认亲的吉日是现成的,便是她大寿之日。
那日的寿诞宴席就摆在沙国昌的老宅子里,沙宅门庭若市,宾客纷至沓来。
我同向滨隆下车后,瞥见外面有好多气派的黑车一辆接一辆停放在周围,车上下来的和宅门口来来往往的宾客,都是各方有头有脸有排场之人,他们穿着讲究,体面稳重,互相笑呵呵借沾喜气讲客套话。
当日我也被打扮得文静秀气,穿着一件特制的素净旗袍,像旧社会人家里的小姐一样,加上我本身就安静,人们看我都是分外乖巧的。
向滨隆领着我拾阶而上踏去了宅门口,一同跟随的先龙和阿坎,把贵重的贺寿礼品交给了门口迎守的礼房。
我们在门口还撞见了另一拨熟人,朱富林携同美华而来,身后跟了一排衣着统一的中山装兄弟,全一丝不苟的。今日人们穿衣打扮都是古旧些的老样式。连朱富林穿的也是一袭长袍马褂,倒真有一副富态老爷的奢靡模样。
美华和我一样穿的是旗袍,她的旗袍同样很典雅,不花花绿绿,不赤露,都是保守偏素的样式,依然被她穿得很洋气。
那天很多人都这样穿,是因为沙老太婆是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家,都迎合着按她的规矩喜好来贺寿了。不过隆哥并没有像他们那样穿,他不过如寻常内搭衬衫打领结,外头穿了一件时兴黑大衣,头上带了一顶黑帽。
我们双方在门口撞见后,似乎因为周围人多,他们两个主事人才互相没有嫌隙地亲热招呼了几句,向滨隆也同朱富林一起给其余来客寒暄,他俩还被人戏称是大哥和二哥。
那些人过场后,一闲空了,朱富林的视线便完全下移仔细瞧我来了,他舔了舔厚得没唇峰的上嘴,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的,炽热怨念而心有不甘。
最后,他盯了一眼微笑的向滨隆,冷哼一声别过我们入场了。美华大嫂还回了一下头和向滨隆对视,她食指掩嘴一笑,眼神仿佛在说,真有你的。
入场后,我被向滨隆领着给沙老太婆拜寿之际,他们顺便把原先说好的实行了,在这个吉日一道举行了认亲仪式。
我把背了几天的孝顺祝寿话念了出来,得一脸红光的沙老太婆应和后,还得给她老家人磕三个响头,亲热唤她干奶奶。她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和长命锁郑重送给了我,给我取了一个叫慧娴的小名,亲切地叫我慧娴,我就响亮答应给她听。
向滨隆在家里已经教过我好几遍了,我虽然紧张,但不负隆哥这方人的众望顺利完成了使命。我一攀上了关系,似乎连他们脸上也有了光。尤其是阿坎,他在先龙身边挑衅了好几眼那个叫仕海的壮家伙。
阿坎在下头,还不断冲我露出赞赏的眼神和助力的小动作。
他早就嘚瑟好几天了,仕海回敬他的眼神是那样凶恶。因为向滨隆和先龙的默许,阿坎难得扬眉吐气一次,小的嘚瑟大不了挨一顿打,对方要是真打了,打的是谁的脸也说不清。风水轮流转,阿坎和我说,他们能忍也就忍了,像之前先龙忍他们那样。
我拜完寿还坐在了沙老太婆身边吃饭,而朱富林和向滨隆的次序一样在沙国昌两手边,他们在桌上喝酒说话谈事,吃饭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似乎只有我是在认真吃饭的,期间美华夹了好些菜过来照顾我,她当然更主要是伺候沙老太婆、沙国昌和朱富林了,照顾我像是对自家孩子般,做足顺便又熟络的样子。男人们说话时,她偶尔也要插上一点话,忙忙碌碌的,倒吃不了几口饭菜,也不用在这样的场合说出减肥的话了。
沙老太婆对她八面玲珑的交际样露出欣赏的眼神,也夹了肉劝美华多吃点,并打趣着嗔朱富林对贤妻不好,把漂亮媳妇瘦成这样,自己倒胖成一个蹴鞠。他们大笑几声,朱富林也笑着回,他才是羡慕美华怎么吃都不胖,就如太婆年轻时候一样,天生的美人胚子。
男人们嗓门儿大得聒噪,闹得人脑瓜子疼。沙老太婆有些耳背,这样吵的声音对她来说反而是将将好,所以她看戏的时候,台上唱戏的声音也被放大很多,刺耳得很。
老宅的前院和后院都不小,一边拿来摆宴,一边拿来看戏。
戏班子是朱富林一手包办请来的,因为沙老太婆爱看戏,他自动请缨又是另一重贺礼了。所以第一道戏便是专门唱拜寿的,后面的戏才是看花样的,比如蝶影红梨记、牡丹亭、窦娥冤……
大家在后院儿热热闹闹坐着看戏的期间,我仍是乏味困倦的,我看不懂又不能打瞌睡,只得坐在沙老太婆身边听着那些大嗓门儿讲话,到后来两只耳朵都是嗡嗡的鸣音。
我拨弄连着旗袍一套的小帕子玩时,沙老太婆注意到后,教我要把帕子挂在旗袍斜襟处,小姐就是这样的。她小时候乱玩帕子是要被打骂的,行坐要端庄,不得弄丢帕子,更不能像戏曲里那样让男人捡到,说帕子也代表礼义廉耻。
她继承的一板一眼的规矩真多,我看那是她自个儿的规矩才对。我已经坐到极限了,借了解手离座后终于能喘口气了。
我走得急,撞到一个充满弹力的黑肚子上面,人一歪差点摔倒。其实不是对方的肚子黑,而是他的褂子黑,我真是倒霉又遇见了朱富林,也终于觉得沙老太婆刚才教的那些是对的。
因为朱富林露出那种嘻嘻的淫.笑样还捡了我的帕子,可怕得很。
我做好礼仪谢谢了一声,伸手要去拿帕子,可他把帕子一荡一甩的,故意不让我接住。我怕惹沙老太婆不高兴挨她的骂,就着急追着帕子叫他,富林叔,行行好还给我吧。
朱富林笑得奸诈,一边走一边用帕子吊我,我不知不觉就被他诱去了黑漆漆的僻静地方,我反应过来后不准备要帕子了,拔腿就跑,却一下子被他逮住了。
我下意识哇哇叫的就是隆哥,朱富林别有用心吓唬着质问我,小白眼狼,你隆哥怎么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你这么贴他?就不怕他把你养大了一口吃了你!咔嚓咔嚓!骨头都给你嚼碎咯!
我还是只管叫隆哥,然后向滨隆竟真的出现了,最先出现的是他那道沉冷的声音,“世妹都敢调戏,倒是不把沙叔放眼里了。”
朱富林只好放了我,悠然拍了拍手,暗讽道:“跟你比,我这逗逗小孩子和世妹玩捉迷藏又算什么,哪像你狼子野心啊。”
“我这是为了阿妹平安,不知道大哥你说什么,又贪杯喝多了吧。”向滨隆一笑起来眼睛半睁,由下往上看他阴暗硬朗的脸庞,隐约也有几分奸佞。转瞬之间他便明朗起来,话道最后一出戏半个东家主事人还不过去坐好看,于理不合,太婆不喜欢。
朱富林撇嘴理了理略小了点的瓜皮帽,一撩下袍,撞开向滨隆大摇大摆走了。
向滨隆带我回后院的路上,问我怎么跟朱富林过来了,我便把朱富林抢我帕子,我怕沙老太婆骂的缘由讲了一下。
于是向滨隆教我,以后有什么要学会找他帮忙,一条帕子他难道支援不起吗?其他的事同样,否则我不量力而行就叫做因小失大。
我今晚真是被沙老太婆和向滨隆活生生教育了一遍,就算不是理屈词穷,我也不和他顶话的,他一向喜爱我这点。
归位以后,我特意端坐把挂好的帕子朝向沙老太婆这边,她反而不注意细枝末节了,我折腾半天真是找罪受。她的注意力早被台上精彩绝伦的压轴唱吸引过去了,那曲压轴唱是帝女花,上面身段风骚的女角唱腔哭兮兮的,所有人这时都看着她,我亦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她戏唱得我见犹怜,本身就瘦弱,一唱得楚楚可怜,引得下头不管懂不懂戏的男客们移不开目光,看食物一样垂涎欲滴,又充满了保护欲。
他们还看向朱富林恭维了多句,朱富林当时一脸满意也好风光,我就猜出那戏曲妆画得认不出本来面孔的人是美华大嫂,怪不得向滨隆都多看了她几眼。
美华下场卸妆后,过来又同沙老太婆讲戏,把老人家哄得入迷而高高兴兴。
沙国昌就暂时对我们两边都很满意了。
隆哥跟我说拜了辈分高的干奶奶,讨她老家人欢心,以后朱富林就不会再欺负我了,要我好好向美华大嫂学习。
就算不是过节走动的日子,平时也过去多探望探望沙老太婆,我去那边玩相对安全点,没人会在太岁头上动土。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放学了还得密切去这个老太婆跟前儿,成日送上门去被老人家鸡蛋里挑骨头教着,我反倒怀念回去关上门自己玩的清净日子了。
阿坎私底下也是最烦这种老太婆的,说她是冥顽不灵的老僵尸,事逼得很,他跟我一样最不爱跟着去沙老宅。不过他就是知道我难受,帮我骂骂出过气了,还是撺掇我孝敬讨好那个老太婆,给隆哥争脸去。
美华大嫂那时候也常过来,我和她撞到一处的时候,在沙老太婆面前她才对我亲近点,其余时候老样子总是顾自己心情对我忽远忽近的。偶尔她会跟我问起向滨隆,我知道得不多,或者没有她想要的答案,她问我也是白问,所以又不大和我搭话了。
我们逐渐真正讨得沙老太婆欢心后,被里里外外的人夸孝敬,沙国昌也这么评价我们,他甚至叫我认干亲时得来的小名慧娴,于是那几年谁也得给我几分面子,就算是想损我的都不敢当面贬低,朱富林同样不好动我这个世妹了。
沙老太婆虽然挑剔,教的规矩多,其中她教我的一项泡茶技术,使得我和沙国昌逐渐走近了,他听说他的老妈教我泡茶后,就让我泡给他看看。
那一套繁杂的过程,我做得有模有样,味道多半不算好也不是不如意,于是沙国昌和沙老太婆借着我的手隔山来往维系感情,一个严师培养徒弟,一个嘴刁品尝手艺,而我分别在他们面前传达彼此让我听不明白的话。
他们母子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平时沙国昌来请安,老人家态度都是淡淡的,还没有时候私下同我亲昵。
美华却叫我不要得意,说我不过是年纪尚小,又是当面团的料子,一个被揉捏的工具罢了。
我分不清她是提点我,还是讥讽我,她的态度同样淡而无味,叫人品尝不出。我就纳闷儿自己到底该不该和她亲近,每一个人都难猜测,除了阿坎这样的马仔,虽然粗鲁直白,我就是更愿意和阿坎相处。
仔细想想,沙老太婆虽然也让人看不懂,可是她是其中对我最真心的人,跟隆哥一样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我半点,她还比隆哥更仔细些注意我,即使有时候她会叫错我的小名叫成什么珍珠的,我冷了热了她就算年事已高其实也都知道。
我爱吃什么,她更是知道,每次我规矩做得好了,她就会奖励着给我吃,知道好吃的制得住我。还有我满柜子的衣服裙子都塞不下,都是她叫人给我特别定制的……
我在沙老太婆膝下陪好几年以后,逐渐懂事耐心了点,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奶奶,才要真正用心孝敬她,她生命在开春的某一日却完全消逝了。
她似乎是寿终正寝老死的,又似乎是染了点什么疾病,我不大清楚,因为她在去世之前的样子我这一生都忘不了。
她分明如此富裕美满,有这么多地位不小的人给她送终,但当她垂老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时候,那副干枯弱怜又痛苦的样子,叫人觉得什么好东西都是索然无味而虚无的。她脸色惨苍,神情凄苦,浑身上下都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他们说她寿终正寝是喜事,我却总觉得她在生病,她的眼泪时而随最后的某种遗憾源源不断蓄满,时而因死灰般的身体终于要枯竭,时而又像干涸的地井一样能冒点粗粝的黏泥出来。
她仿佛看见了谁,而对我说,真珠,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我就来找你了。她又叫错她给我的小名了,我告诉她,我是慧娴。可她第一次不再听我的纠正,仍是叫我真珠。
她也这么叫美华大嫂,她看着美华说,真珠长这么漂亮这么大了,她就放心了。
可过会儿,她又在那边找不到方向地呻唤着真珠。
一屋子人里没人真正明白她实际上的垂死,除了她的儿子,沙国昌一把老骨头跪在她床前,流泪讲自己的不孝。
她却胡言乱语怪着沙国昌,说他没有妻儿真是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一件谢天谢地的好事。她膝下一点儿都不凄凉,凄凉的是她早早横死的真珠。
沙国昌目露悲痛,神情悔恨,求着老母亲原谅自己,讲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绕着这样的话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还道,他们母子能走到今日,还有什么临死了都还过不去呢?
我通过灰暗场面里的朦胧对话渐渐得知,沙老太婆的女儿也是因为沙国昌年轻时候走这条路被害死的,死得很惨,她的女儿原来就叫真珠。在那刻我忽然理解为什么不收干亲的沙老太婆,几年前答应了向滨隆。
而在她弥留之际,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不停唤着真珠的名字,却不去看儿子一眼。
人们说,她是喜丧。我一直觉得在她人生的结尾,并不能算是。
在沙老太婆死后,我们都还没从悲戚中走出来,朱富林那边的人就开始造谣我把沙老太婆克死了,抢走了她的福气,就是一个丧门星。
迷信的沙国昌难得不听信那些谗言,他此后仍是叫我慧娴,我后来偶尔也到他这处孝敬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又好像变了什么。
起码他逐渐把向滨隆和朱富林有一碗水端平的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