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流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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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最好的季节，陈瑶的新生活开始了。
有人猜测她离婚的时候，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快；新房子签约时，不再计较合同里那些霸王条款。她拍了许许多多照片发给他，有关他缺席时的生活和对未来的期许，孕期的自己、一天天长大的孩子、还是毛坯房的新家……冷静时不免有些不齿这副做派，和那些妄图用孩子拴住男人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但徐来总回她：“让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她便心安下来。
一天，他发来条彩信，是张机票预订单。看着，陈瑶眼前模糊起来，她的新生活终于要开始了。
仲夏夜，她怕米姆着凉，不敢在她们睡的卧室里开空调直吹，只开了客厅里的，通过半掩的门引来些许冷气。半夜，有人推门进来，恍惚间，竟是徐来。
她想起身迎他，身体却不受控地动弹不得。他看起来那么深情，依然是少年模样，坐在陈瑶身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让他看看身边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女儿，可张不开嘴、发不出音。
好容易挪动僵硬的脖子，余光中，身边的孩子却不在，他们已置身于亚运村的小屋，电视里似乎放的是《骇客帝国》，画面模糊，看不清楚，她在他怀里，耳畔不知何处传来一首歌：“
在梦中你的脸，
那距离不曾有改变
灰白的是过往云烟
红尘中空留恋……”
她痴迷地望着触手可及的脸，想吻上去，贴上去，但被紧紧抱着，一动也不动能。她沉浸其中，就此天荒地老也好，可那怀抱越来越紧，像束缚囚徒的枷锁，箍着胸廓肋骨，不给呼吸留一点余地，她开始挣扎，忘了天荒地老，拼命地挣扎……
她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的，周围黑漆漆，连窗外都没透过一丝月光，，只有荧光表盘依稀显示，两点十五分，正是大洋彼岸的中午。忍不住给他发了条信息：“我想你！”
（以下是一个结局，BE，如果不喜欢就先在此暂定阅读，等下一章的HE）
直到第二天，徐来都没回复，也没有“爱你”的问候。第三天、第四天……电话永远关机。他再次从她生活中消失了。陈瑶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不好到她不敢向任何人求证。
一周后，她终于忍不住给沙拉打了电话。沙拉听上去像是被从睡梦中吵醒。
“沙拉，我有事儿想问你。”陈瑶不得不用左手握住自己的握着手机的右手，阻止它们一起发抖。
沙拉迷迷糊糊地答：“很急吗？我现在正在美国陪徐顺处理徐来的事”
手心登时就湿了，“徐来、徐来怎么了？”
沙拉清醒些了，只听她对身边轻声说了句：“是陈瑶。”接着道：“他在湖里救人，结果…..，我跟徐顺过来处理以下后事……”
像突然被水淹没，周遭什么声音都远离了她，只有没淹没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挂的电话。
不可能，徐来是游泳健将，沙拉在跟她开玩笑，她很生气，怎么能开这种玩笑，怎么能拿人命开玩笑，老外真是没分寸。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沙拉，她却不愿接，她不想听到那令人厌恶的声音。铃声响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
像做了不打麻药的开颅手术，那个本应是脑子的位置空洞一片，除了不真实的疼、什么都没有。她拼命想想起他的样子，眼前很荒谬的浮现出亚运村桌上那张挂着奖牌的照片，缺怎么也想不起他真人的模样，只记得照片上凝固的脸。
马上要开会，但她一分钟也无法参与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部门秘书有事找她，看到她满脸是泪双眼空洞地呆坐着，便没敢打扰。
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她离开了公司。
漫无目的，又像被隐形的罗盘指引，她一路向P大走去。一步一步，从西二环一路向北，行走、一向可以平息情绪，但还不回她永远失去的那部分生命。烈日当空、灼烧皮肤，奇怪的是没有感觉，明晃晃的世界像天堂。夏天不适合发生悲剧。
走过中科院的那片田，连物是人非都不剩，大片塑料棚没心没肺地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陈瑶站在那个初次拥抱的地方，哭得撕心裂肺。
走走停停，直到天色渐暗，再看不清她红肿的眼睛和不住的眼泪。她在诗人的雕塑下流连忘返、在有着石舫的湖边寻找回忆，只是饮鸩止渴。她拼命回忆他是否有信仰，如果有的话，自己也要信他的信仰，那样总有重逢时。
相逢，真是让人心如刀绞啊。
从此，她再也无法触摸到他，看到他半垂的眼睛、微微上翘的有棱有角的嘴，他用来替代语言的小表情，感受他好闻的气味和温暖的身体。
他在哪里？陈瑶无法想象他躺在冰冷的棺木里，一个人变成一抔土的过程，自己却无法陪伴，只能让他孤身独行。比起如今，以往的分离只是浪漫搁浅，算得上什么。陈瑶突然意识到，哪怕永远不见，只要知道他还在某处好好活着，也是好的。
她只有咪姆，她还有咪姆，这是他和她的女儿。
手机关了静音，此时低头便看到无数来自月嫂的未接来电，作为母亲，她不得不被拉回人间。
深入骨髓的爱一旦失去，人会有一部分随之而去。陈瑶如行尸走肉般熬着，她在麻木的苟活和清醒的痛苦中摇摆不定，唯一能救她的只有咪姆，只有见到女儿，她才有求生的欲望。
她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等到徐顺来找，她才发现，还不到10天。
邱皓月有东西要转交给她。这次是徐顺亲自上门，他拎着一个纸袋子。陈瑶看到人就忍不住哭了，他有跟徐来相似的眉眼和身型。
看到咪姆后，他悲伤的脸上升起一团柔情：“我猜的没错。”他从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陈瑶。那是一张黑白发黄的儿童照片，除了头发和脸型，和咪姆一模一样。徐来说：“这是徐来一岁。”
然后把纸袋推过来，“信和这些东西都是密封的，他俩已经离婚了，这些私人物品，是邱皓月收拾出来让我带给你的，她不愿意我们这些外人看到，也没和我们说这是什么，要不是沙拉让我看了她拍的孩子，我还真是搞不懂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他眼框突然红了，深吸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完：“徐来对不住你了。”
陈瑶泪如雨下，徐顺低头擦眼睛。
良久，他说：“不管你怎么想，做什么决定，我是你哥，咱是一家人，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说，别自己扛着。”
最后，他红着眼告别了陈瑶。
陈瑶盯着那个普通的牛皮纸袋，亲人不会随意把徐来这样带还给她，她颤着手，抱过纸袋，里面是用宽胶条层层缠住的黑色塑料袋，方方正正，最上面是一个胶带封住的信封，就像随礼物而来的贺卡。
那是封信。
陈瑶，你好！
首先，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和我自己。
这不是我作为一个妻子把你当成第三者讨伐和控诉的信，只是有些话如果我不说，你会一直蒙在鼓里，我想你虽然无权知道我的事，但是有关徐来的事，你理应了解，他是个好人，我们都没有爱错人。
如果08年我们没有回中国，你们没有再次遇见，我们会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当然也有可能癌症和溺水早已是伺机潜伏在我们命运中的劫数。我和他的婚姻是建立在彼此相知共同成长的基础上的，身在异乡，我们只有对方。但是我不会假装我们深深相爱，我没傻到分不清爱和别的情感，幸运的是我不觉得跟他之间的情感级别低于爱情，至少从我的角度而言是这样的。
我中间也爱上过别人，虽然事实证明只是个错误，但是这也让我能理解他对你的感情。他不及我自信，可以想见爱你时他的卑微和小心翼翼。你不用紧张，在决定把他的日记完璧归赵时我就下定决心不粉饰太平，为了虚荣而做任何掩饰，这些是我从他日记里看来的，并非他亲口告知，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他跟你会无话不谈，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
我本该讨厌你，你是我的爱人爱的人，但是当朋友说出那个故事时，我第一时间就知道故事的主人公是你俩。我们美东的圈子极小，你不要怪嘉韵，她不是故意拆你台，我问孟波时，他是把你当女英雄般看的，他也自豪有过你这样的女朋友吧……谢谢你，没有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跟我抢夺，在这件事上我无法讨厌你，但是我痛恨你们高高在上地怜悯我。
我不要任何人怜悯，尤其是你和他的。是我亲口告诉徐来有关孩子的事，替他证明你是真爱他的，而不是又像过去那样，飘忽来去。
我喜欢平等对话，我不欠你们的好意，这封信，算我还了。本来我想亲自跟你说这些话，但是手术后一直用着激素，胖了三十斤，算了，还是不见吧。
邱皓月
看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她就像用毕生追求真理的哲人，即将发现最终的奥义，颤巍巍执着剪刀，小心翼翼划开那些表象和伪装。最后那堆宝藏终于出现在眼前，一堆边页发黄的黑皮笔记本，开头两三本上印着工作笔记化学工业部的字样。
翻开来，一页页看下去，那是他从中学起开始记的，一笔笔记下从少年到中年、从未宣之于口的心迹。
她看到他陪妈妈一起去捉奸后所受的震惊和惶恐、青涩少年的他内心对古典主义浪漫爱情的幻想、他在对性最殷切渴望的时候是怎么糊里糊涂喜欢上了自己、如何在看到她和孟波复合后默默离开，用胡作非为来麻痹自己无果后，他始终远远望着陈瑶，却担心像母亲一样遭受背叛，最后他和陈瑶同样选择了“我爱你，与你何干”的模式……无需确认对方是否爱自己，不计较得失，把自己磨砺成最完美也最令人心痛的情人。他看了太多书，思考太多，却不愿外求，只是折磨自己，他像所有一心追求至善至美的人一样，走着一条孤独的不归路。
邱皓月是懂他的，她从中看出了他的自我怀疑和不自信，除此之外，陈瑶还读出了他对自我的苛求，心痛得无以复加。当邱皓月告诉他爱上别人时，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恢复自由身，欢天喜地地终于敢于接受陈瑶的主动，尽管他当时也不能确定这是否又是她的一时兴起，但是，快乐一时算一时吧，只要不伤害别人，陈瑶任何时候去找他，他都求之不得。可惜，因为过去、因为不自信，他误解了，把陈瑶隐秘地安排与自己的地下情理解为隐藏和不为长远计，却没想到，对方是为了保护他的婚姻在委屈自己。没有明天的希望，谁敢作出承诺，谁敢要对方做出承诺，他从未奢望陈瑶会爱他至此。
造化弄人，邱皓月生病打破了所有幻想，邱皓月的情人先一步离开，他不忍心抛下妻子，也不可能让爱人等。陈瑶迅速结婚生子的消息，更让他确认了那段又是短暂欢愉，像再次沉睡的火山，重新回归常态。直到邱皓月告诉他实情，主动提出离开，他都不敢相信，以为是妻子不愿拖累他，直到亲自向孟波求证，得知全过程，他才相信。
被巨大的悲伤和喜悦同时冲击的他，那天只在日记上记下一句话“God bless us.”
不知不觉，陈瑶已看了整整一夜，屋外的天光渐渐盖过室内的灯光。最后一本是《吴清源的黑布局》，陈瑶打开来，中间夹着那张陪伴他多年的黑白照。
她抬起头来，擦干眼泪，使劲直了直已经僵硬的腰背，听到屋里咪姆在叫：“妈妈！”。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流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