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十九星

17、失效链接【一】

　　一、读心
　　严博风从小就有读心术，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小时不太懂事也不太能自控的时候，其实暴露过几次端倪，奈何他的父母正处于无论谁多喘口气，都会被标记成阴阳怪气的仇敌期，天天打得不可开交，每每严博风无意间说出他们内心的小心思时，都会成为夫妻战争愈演愈烈的催化剂。

　　于是在母亲拿刀砍大门、父亲砸锅摔碗的浩大声势下，严博风在憋不住尿的年纪里憋住了话。

　　直至他二十八岁的今日，仍没有人知道他会读心。

　　常人只觉得严博风这人能处，智商无敌高，情商无敌强，学习好有能力，眼里有活心里有尺，能清楚猜到他人的意图，仿佛干哪一行他都能比别人有优势。
　　是个未来可期的牛人。

　　结果他本科毕业就找了工作，还是个初创公司的老板秘书。

　　理科生，不读研，不去大厂，去做了小公司的总秘。

　　当然了，七年前大家有多不理解，七年后的现在就有多恍然大悟。
　　还得是严博风，有眼光，有前瞻性，能那么早就毅然加入那家科技公司，怕是早就预测到其行业巨头的“命格”了，现在作为元老级员工，估计已经不用上班，美滋滋地躺家里数钱呢吧。

　　钱确实不少，就是根本躺不了。

　　严博风至今仍是总秘，只不过成了总秘办的负责人，从小秘书混成了大秘书，从小办公桌混到了私人办公室。
　　当初入职到这里也不是因为什么玄之又玄的前瞻预判，无非就是一点——他读不到老总的心声。

　　是的，严博风的读心外挂历经二十多年所向披靡，在尹哲舟面前惨遭滑铁卢。
　　从校招面试开始，严博风那个哪怕隔着视频都能起作用的读心术就莫名其妙失灵了，只要面对的人是尹哲舟，他能听到的就只有诡异的死寂，连个忙音都没有的绝对静谧。

　　对于寻常人而言每天如此且理所当然的情况，对于耳边总是嗡嗡不停的严博风来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仅凭这一点，他都要进入公司接近尹哲舟，想办法探查出原因。

　　七年过去了，原因还没找到，但是尹哲舟的心声却不再如一开始那么单调了，偶尔在对方情绪起伏较大的时候勉强听得见稀稀拉拉的一两句话。

　　比如初期的两年里，谈判的时候遇到蹬鼻子上脸欺负人的公司，尹哲舟面上微笑，心里简短评价：不可深入合作。
　　再比如公司内部初创团队搞出狗血出轨闹剧，当事人还大写PDF陈述前因后果，闹到了公司企业群里，尹哲舟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心里幽幽评价：误事，两年内挪出核心圈。
　　又比如公司去年获得政策支持，正式成为行业内的顶尖企业，他也只是在动员会议前感叹了一句简简单单的：终于……

　　以上情况仅限面对其他人，一旦波动对象换成严博风，尹哲舟就再难维持一两句话的镇定。

　　一开始，他会略微嫌弃严博风没眼色，时不时就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这么难理解？
　　这可是严同学读心buff焊在身上以来从未有过的评价，他的高情商人设就算是在公司其他同事那里也是无可动摇的。
　　第一次听见这个心声时，严博风沉默了好几分钟，全无那种金手指技能在老板身上又能回归正常的喜悦。

　　当然，事实证明，正常是不可能正常的，回归只是暂时的。
　　平时相处的多数时间里，严博风还是如普通人一样，耳边清清静静没个声，“伺候”老板基本靠猜测和经验。

　　之后一年的磨合期也度过得磕磕绊绊，没了心灵透视眼，尹哲舟处处神秘莫测，偶尔掉落的心音几乎都是负面评价，不是“这么简单怎么想不到”，就是“这方面不行，要快点加强”等等诸如此类令下属一听就头皮发紧的点评。

　　尹哲舟还真不是个多么苛刻变态的老板，就是单纯的做事节奏特别快，大概是脑子反应速度优越于常人，又相对缺乏等待别人思考的耐心，所以显得十分严格。
　　创业之初仅仅是找秘书都要耗费小半年才看中一个应届生，虽然没有工作经验，各方面表现却姑且算得上差强人意，总归是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位自身基础能跟得上自己的人，尹哲舟其实很愿意花心思培养他。

　　严博风也清楚，尹哲舟的一切批评和强势对他的发展绝对是利大于弊，他从不会吝啬锻炼下属的机会，也不会藏着掖着故意看人犯错，任谁遇到这样一位堪称贵人的老板都不会傻傻错过，无非就是为人冷肃了点，何况尹哲舟在他的认知中实则非常鲜活。

　　其他同事大多会觉得老板干练高效，是个无情冷血的事业机器，但严博风与其长期的接触，加上时不时透过表象接收到的星点心音，一点点替他补全了尹哲舟不为人知的外冷内热特质。

　　比如刚入职的第二年，他替尹哲舟签收了银行送来的生日礼物，因此得知了他的生日，第二天补送了一个挠破头才选好的礼物，那时候两人还没那么熟悉，他硬是等到下班后没什么人了，才束手束脚地把盒子放他办公桌上，生涩地说了几句干巴巴的客气话和祝福语，得到了尹哲舟寡淡的回应：“好，谢谢你，早点回家吧，挺晚了。”

　　严博风被他冰冷的态度搞得心口空了一下，失望猛烈翻卷着，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来年绝不再贴人冷屁股，就听见一道空灵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响起：会是什么？好想打开。技术部能不能快点，想下班了。怎么还不走？想打开看看。

　　那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尹哲舟心里一口气吐露这么一大串话，仔细咂摸还能分析出点急切的语调。

　　可爱。
　　这是严博风的第一反应，一种绝不该对上司做出的点评，当时当刻他也觉得自己倒反天罡。

　　可再下周，他就看见那个领带夹挂在了对方的胸口上，反也就反了，无论如何还是觉得可爱。

　　自那之后，他对尹哲舟的谨慎和敬畏里又新增些许平常心，这也直接成为加速他们关系亲近的开端。

　　后来几年，他能听见的心声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悄悄称赞他脑子好用的，有运动会担心他拉伤严重不严重的，有看他一件事被下属问了两遍心里不耐烦的，还有拿到别人送的演唱会门票后第一反应是“给严博风吧”。
　　这些时候，尹哲舟外表的高冷从不打一丝折扣，对比他心里截然相反的状态，让严博风对他的态度渐渐更加不同从前。

　　生日礼物也不再局限于客套的送礼，一顿私人的约饭，一次著名的话剧表演，又或者悄悄放进他车里的一套雪具。

　　越来越日常化的有来有往，形式和物品中带着双方都没注意到的亲近和熟稔。

　　体贴，耐心，聪明，坚定。
　　全都是尹哲舟对自己这位空前优秀的秘书的真正评价。

　　还有一点，他悄悄压在心里最深处多年，从不敢表露出来。

　　严博风不知道，大概也不会想要知道。

　　他们就这样高效地配合着，把公司从小微企业扩张到现如今坐拥整栋大楼的大厂，这其中有多少是严博风的助力，没有人比尹哲舟更清楚。

　　严博风早已不是需要老板亲自一点一点拉拔提点的小朋友，不过两年就开始用自身的积累和能力进行价值反哺，将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到极致，成功成长为行业里叫得上号的年轻大佬。

　　这样一位年不过三十，还身负企业从零开始到行业巨头的全套经验的人才，没有人伸手去挖才是最不合理的事。
　　但从没有人得手过。

　　成年人的世界里，或许情怀和良心可以重若千钧，但多数时候，利益才是最难以撼动的沉重筹码。
　　与其相信严博风会一直不忘旧情地留在尹哲舟身边做得力干将，外人大多更愿意相信，他们之间必定会有出现裂痕的一天。

　　这一天严博风果断避免了许多年，始终不动摇的口风终于在今年出现了松动。

　　上周电话撬墙角的猎头本想在严博风那例行刷刷存在感，却没想到，不仅没得到一如既往的拒绝，反而收获了一句之后再聊的含糊答复，挂电话时他都还沉浸在纳闷和迫切吃瓜的心境里。

　　看来业界人人称赞的一对“伯牙子期”、“伯乐与马”，怕是很快就要走上其他模范前辈的老路了。
　　猎头事后打听了一圈也没得到什么新鲜大瓜，只得砸吧砸吧嘴，默默期待好戏自己上演，不禁更加感慨人情冷暖了。

　　严博风只突然发觉自己这一周莫名其妙多接了许多猎头电话，甚至收到一个竞争企业的人事老总约饭的邀请，把他搞得十分费解。

　　他也压根想不到，自己上周心不在焉挂掉的猎头电话会有这么多的连锁反应。

　　确切说来，他对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持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里光冲咖啡烫手、切胡萝卜切手、洗澡用凉水等乌龙事件就不胜枚举，接到非工作电话惯性敷衍都算小问题。

　　无他，刚觉醒恋爱脑罢了。

　　一个月前，尹哲舟急性阑尾炎进医院做手术，从发病到治疗再到住院陪护，全程都是严博风亲力亲为，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见到尹哲舟疼得帅脸惨白一碰就碎的模样，就揪心似的不是滋味，照顾病患的架势拉得很足，即便没有读心术加持也能做到无微不至，术后那天他甚至住院陪床一整夜。

　　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住院期间的一个下午，严博风正给尹哲舟准备擦脸的洗脸巾，不过是一个递送一个接住的动作，自己的手就被尹哲舟握住了，握着就握着了，大老爷们摸一下少不了肉，就是这个行为被尹哲舟做出来稍显突兀而已，可他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松手的迹象。

　　严博风傻眼了。

　　他抬眼看向自家老板，病歪歪的，羸弱倒不至于，尹哲舟即便病了也能很好地维持体面，就是小脸没什么血色，嘴唇略微发干，除了眼神外，一切都是熟悉的老板。

　　问题就出在眼神，尹哲舟的那个眼神严博风从没见过，就算只见了那一次，他大约都能记一辈子。

　　漂亮的丹凤眼微垂着，像是在纠结什么，眼尾因为角度上挑起流畅的弧度，浓密的睫毛修饰出天然的眼线，原本其中该是蕴含着一如既往的强势和自信，可那天，他抬起眼望向严博风时却满含着柔软和不确信。

　　是试探，也是期待。
　　还有许多许多当时的严博风没看懂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着魔了般只顾着失神盯着尹哲舟的眼睛，仿佛陷入旋涡拔不出来，极力想要理解清楚所有未知的内容。
　　他本能地觉得，那些对自己很重要。

　　——要怎么开口？

　　耳边飘过熟悉的心音时他才记起，原来自己还能开外挂来着。
　　他嘴唇开开合合，想问问咱们俩现在这是在干什么，尹哲舟又一个心声先一步传来。

　　——直接说我喜欢你？

　　声音刚落，严博风“腾”地站起身，同时猛然抽回手，噼里啪啦带倒一串东西，动静不小，人也懵了。

　　他眼见着尹哲舟怔愣地仰起头，本就没人色的脸登时更降一个色号，烫到似的收回手，无言地死死攥紧，攥得指节发白。
　　严博风看到了，胸口紧跟着一缩，奈何他那时心灵遭受的巨大震撼盖过一切，没来得及分辨心底明明异常清晰的心疼，只慌张地扶起倒地的凳子，手忙脚乱地捡起被自己带倒的一次性水杯，匆匆说了句“我去找东西擦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一个分水岭，他与尹哲舟关系僵硬的分水岭。

　　一连四十多天过去，他和老板原本该有的私下交流越来越少，除了工作，尹哲舟几乎不跟他多说半个字。
　　他还是总秘办的头儿，还是老总身边最得力的大秘书，还是公司里话语权仅次于老总的领导。
　　尹哲舟没架空他，没抵触他，甚至没停下培养他的节奏。

　　就是因为这样，严博风更抑郁。

　　那么露骨直白的心声，是个智障也该反应过来了，老板喜欢他，可他下意识做出的激烈反应，对老板来说就是尽在不言中的拒绝，现在老板与他划清私人界限，做到普通职场关系中的公事公办，多合情合理的发展。

　　可偏偏严博风在这段时间又反应过来另一件事，他也喜欢老板。
　　早不明白晚不明白，非要在事发后一个月的某个孤独的深夜里，让他突然想明白，还不待高兴，下一秒就在脑中滑过四个大字：为时已晚。

　　妈的，当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神经药，不就是被人在心里表了个白，被摸了下手，怎么就能那么大反应！
　　男人怎么了？
　　老板怎么了？
　　有什么值得他大惊小怪的？

　　刚恋上就失恋了。
　　要是曾经没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严博风自己消化消化也就淡了。
　　现在好了，没个三五八年的他不可能淡得了，尤其每天上班瞧见老板刻意回避自己的对视，回避过后面上又绷不住的失落神情，他就更酸涩懊悔。
　　再这么下去，不出这个月严博风就能给自己怄死。

　　最近好几天他都在琢磨着想要表白，总考虑着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最好天时地利人和，能让他顺带解释一下自己那天那副死样子的原因，别让人家误以为他是怕失去工作才委曲求全的，毕竟结合整件事的前后逻辑来看，真的很像一个怕老板报复而向强权妥协的怂包小秘。

　　但是他忘了，忘了自己是一个不必妥协老板只需另谋高就的大热人才，也忘了业内没有绝对的秘密，多数老板其实很清楚下属的对外动向，尤其是老板最在意的下属。

　　猎头间的起起伏伏，尹哲舟早在上周刚有苗头的时候就收到消息了，沉浸在表白大计的严博风也就没注意到他面上失落之外的那抹难过。

　　虐不了一点（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