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猪伎》宋樊姑娘

97、第 97 章

　　黄主簿抬头看了看山谷顶上的其他画像，弯着腰，奢望着遥不可及的梦想，乖乖蜷缩到这病鼠画像后头。

　　突然一阵稀薄的黑烟从湖面流窜过来，迷惑至我与姐姐面前。黄主簿眼睛一亮，躲在这股黑烟的后头，将手趴在地上，像一只猫一样跑了上去。

　　我问，“这黑烟是什么？”

　　姐姐面露难色，盯着那苟且的男人，“这黄主簿还想偷我这里其他的妖皮！我可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说着姐姐指着那团黑烟的方向，追去了一道海棠花色的光，只可惜那黑烟越滚越浓密，这光打了个偏，只点着张蜈蚣画像，瞬间烧个精光。

　　那黑烟散开，四面八方向各层的屋舍窜去，开始还隐约地看到黄主簿像只老鼠一样躲在旁边，后来却什么也看不清。

　　姐姐冲黑烟喊了声，“我就不信，除了一只病鼠，你还能变成什么！”

　　说着手中的光散开，打到这山谷中每一张画像之上，啪嗒啪嗒！所有的画像全部卷起，又迅速展开，只见一张张画像，无论是熊是鹰，是鸡是鸭，都更换成一张张病鼠的画。

　　可是躲藏在黑烟后的影子们却没反应过来，只想着赶紧从画像中穿过，替换成妖身。于是那影子们穿过画像，跳出了一只只白斑老鼠。

　　那些白斑老鼠没有方向四处跑着，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弃子。姐姐反手将湖中之水掀起波涛，向山谷冲来，涌进一个个可以躲藏的山洞。在湖水的冲刷在，原本躲藏的老鼠们从隐蔽的地洞中倾巢而出，毫无颜面地在黑暗的角落跑着，但逃不过水的力量，扑腾一阵，随着那团黑烟都消失不见，卷进湖水随之退潮。这山谷又恢复了平静。

　　我问姐姐，“为什么一下这么多老鼠？”

　　还没等姐姐开口，紫来先说，“这黑烟是人间的冤魂，无踪无迹又毫无章法，刚刚这黄主簿的魂魄只怕也被这黑烟撕得四分五裂，成了一只只渺小、重复而无用的灵魂，从张张画像中出来，倒成了一个病鼠窝了。”

　　我拉了拉姐姐的衣袖说，“这里瘆得慌，姐姐我们走吧。”

　　姐姐盯着那团消失的黑烟，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说，“这就害怕了？”

　　她似乎没被刚刚的老鼠吓坏，倒是转过身，对着山谷一招手，那层层叠叠的屋舍上挂着的灯笼，方才暗下去的光，这会儿一盏盏更亮了，又飘荡起无穷无尽的海棠花瓣，恢复一片春意盎然，真是与巫山巷各伎馆永远温暖的情意绵绵一般。我此刻明白，正是因为这些苟且污垢的灵魂还能活在世间，所以才将南安城荼毒地一片狼藉。

　　姐姐说，“人生不就是梦一场，一个个漂浮在空中昙花一现的梦。只不过有的梦是黑色的，有的梦是五彩斑斓的，有的梦晶莹剔透，有的梦腥臭肮脏。”

　　我又催促说，“姐姐，回去吧。”

　　紫来说，“看着你就知道没做过噩梦，我倒是嫉妒你。”

　　说着走向岸边，紫来突然转过头喊道，“白姐姐，那船不见了！”

　　姐姐拉着我走到岸边，四处打量，一脸恐慌，似乎又大事发生，我倒没察觉到有任何担忧，天真地问，“不行咱们就游回去？”

　　姐姐只打量着湖，却没空看我，“没船的话，谁都走不出这里。这可不是一般的湖，藏在山中，又是妖与人、魂与骨的交替之地，没有那船的庇佑，咱们游进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永远都出不来。”

　　虽然晦涩难懂，但显然情况危急。还没等姐姐想出主意，那湖面突然又卷起黑色的烟，向我们这边追赶过来，不同于刚刚如雾一般的不成阵仗，这股黑烟要强大几十倍，在湖面卷起成一团风暴，还藏着一把把利刃杀了过来。

　　紫来吓得一脸铁青，脚边一幅白卷立马展开，她一个躲闪，藏进了画里，那画卷又马上卷了起来，滚进角落，就这样躲进去了。

　　我没空管紫来，只听那黑烟发出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白羽扇，这里的生意看样子不够热闹呀！远不比上你在巫山巷那番心思折腾出的繁华鼎盛。如果你只是和我拖延时间，我可是会像刚刚那群老鼠一般，将你也撕碎，到时候你就成了一头头无家可归、任人宰割的病猪！甚至被人宰了扒了皮，还发出腐朽的臭味，连街边的老鼠都不肯吃！”

　　我问，“姐姐，这是什么意思？这诡异的声音是何方妖怪？”

　　姐姐满面愁容，太阳穴旁延伸出根结般的青筋，还没等她开口，那黑烟说，“今儿妹妹也来了，我认识。当初你与她来到人间，将男人都招募至海棠阁的罗裙之下，我看到了你的聪慧才能，不是简单的一头猪。但你最近这些年清心寡欲，却让我失望起来。你要是只会伺候青林那个半路神仙，那不是太过浪费了？”

　　这话让我更加迷惑，姐姐说，“你只管恪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至于我怎么做，与你无干！”

　　那些黑烟似乎狂躁起来，在姐姐身边环绕，如一张巨大的手，将姐姐举了起来，我伸手拉住姐姐，可是那股力量却如同一头狂暴的蛮牛，硬生生地将姐姐推到空中，我看着姐姐那些黑烟从姐姐的衣袖中穿过，还逃出团团烟雾插进她的双眼。于是，那张雪白的脸，漫出枯茶色。

　　我喊，“姐姐，姐姐！”

　　姐姐在胸口憋着一股顽强的力量，姑且称之为失败前最后的逞强，她咬着牙说，“你似乎比以前来得更勤些，还在妹妹面前让我这么难堪。”

　　那股黑烟说，“这就嫌烦了？要不我收回对你与青林的恩赐？”

　　姐姐妥协，摇头说，“一切依旧，我也会听话服从。”

　　“我被困在这人间的不死之地，幸好有你前来交易，当然要好好利用这番机会。等到你我之约结束，那才是你真正堕入地狱的时刻。”

　　我听不出这番对话指向何处，但是在姐姐眼中，却看出了永世遗忘的悲怆，如同世界颠倒、人间炼狱一般绝望。

　　眼见姐姐筋疲力尽，那黑烟终于放下了姐姐，她瘫坐在台阶上，脸上全是汗，我跪在地上，用袖子将她的眉眼擦拭干净。这一幕，让我想到青林七岁那年相遇后，姐姐被映霁天剥皮抽筋后心力交瘁的模样。我还以为这么些年，她变得聪明起来，没想到还是当年那头傻猪。

　　那黑烟似乎只是来教训一番，又滚到湖面上消失了。

　　半晌过后，姐姐醒来，抓住我的手说，“以前它每次来，我都特别害怕，虽然没料到今日又来了，但你在我身边，我第一次感觉到勇敢。”

　　我问，“这团魂魄到底是何方妖孽，居然连你都收拾不了？”

　　“不光我收拾不了，想必连映霁天都不是它的对手。”

　　刚刚紫来那卷画像又滚到我脚边，舒展开来，紫来从里面站出来，走到姐姐身边，拉着我的手说，“这是白姐姐与厎阳之魂的交易。”

　　我问，“厎阳之魂？”

　　紫来说，“那是几百年前琉璃光和映霁天压在厎阳山下的冤魂。也是琉璃光向天界邀功的一场战役，因此，琉璃光才能去天上做个神仙。”

　　姐姐拉了紫来一下，“之后再和珠花解释吧。扶我起来。”

　　说着我和紫来将姐姐扶了起来，来到岸边，来时的那艘船又重新出现，三个人走上船，紫来划起桨，不同于来时湖底的通透，此刻的湖底黝黑一片，姐姐只能用脚在船头踢出一盏荧灯，照出一条狭窄而险僻的路。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造次，又回到隐叠泉后的山洞之中，姐姐终于使出法术，将我们带回崆峒山，还是原先婆婆的房子，只不过已经修缮完整。

　　姐姐让紫来去休息，这个不寻常的夜，好歹耗了不少精力，自己去卧房里照看了下青林和郎方，然后走出来，看月色还挂在树梢，姐姐带我走到海棠树下，似乎走了七年，这海棠树也壮硕不少。

　　我说，“姐姐，你怎么不去睡睡？”

　　“天也快亮了，青林马上醒来了。我也就不睡了。”

　　我拉着姐姐坐在石头上，凉凉的，却让人清醒，我问，“这交易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林时常被梦魇困扰，有时候整整一夜，有时候接连好几天，梦中如魔怔一般在床上挣扎，醒来之后，问他梦中景象，他却全然忘记，如同没发生一般，只是人精疲力尽，脸色昏暗，如同大病一场。我用尽方法也不能见效。于是去厎阳山寻求映霁天的帮助，她说青林怀中有一道郁结之气，从前世带到今生，是前缘未尽缠绵的纠葛，在这一生反复折磨。”

　　我说，“她懂天下的良药法术，自然有办法。”

　　“她说办法是有，但这不是简单的事，在桃都池底下压着一个冤魂，这是几百年前的恶魔，所有人间的灾难都源于它。”

　　我将五百年前她与青林的过往告诉她，又提及她所困梦魇一事，如出一辙。姐姐看着我说，“所以当时你是走入我的梦里，看出了究竟？”

　　我点头，说，“但我也不知道当时你那病好了没有。”我转头看着姐姐问，“要不要我去青林的梦里看看究竟？说不定能够找到症结所在。”

　　姐姐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摇头说，“还是不用了，那梦甚是险恶，连映霁天都束手无策，又何况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说完就捏起我的手，我问，“我还是一夜糊涂，这灵峰山中那险峻的山谷，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感觉一切都是姐姐你的安排，但又受到那团黑烟的牵制？”

　　姐姐站起身，说，“你刚离开南安城的第二年，青林就得了那梦魇，我开始轻视，只以为是单纯的噩梦，要了江湖术士的良方，几碗汤药过后依旧不见效，后来一个梦竟然折腾了三四个月，我便知道，这事不简单，映霁天无药可救，唯一的法子只有与这厎阳之魂做交易。”

　　“什么交易？”

　　“我代替那冤魂，留在厎阳山下。”

　　我被这话吓得站起身来，“这怎么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反正我这一世，只是为青林而来，能相爱多少年，我也不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他想天底下最两情相悦的爱人一般甜蜜。”姐姐叹了口气，“可是这交易也不简单，厎阳之魂是人间妖怪多少年积攒的怨气聚集起来，不是我随便可以替换的，因此我也需要有强大的力量，所以才有了那么些人与妖的交易。就这样，那团黑烟时不时地穿透我的身体，在五脏六腑沉淀下邪恶之气，而青林的梦魇，也逐渐好了起来。”

　　我问，“可是你最终要替换那魂魄，压在厎阳山下？”

　　“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先不去想。”姐姐摸了摸我的头说，“说不定以后还有别的法子呢？”

　　不知道这话是安慰我，还是真的有其他光明之路，我问，“你开始说是担心琉璃光来犯，在这些妖怪身上留下名字？”

　　姐姐轻轻一笑，“那不过是我的一点私心罢了。总希望用一两银子，办二两银子的事。人间太难了，与青林际会一场，也快将我磨光了。”

　　正说着，青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珠花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姐姐因你思念太多，都憔悴不少。”

　　我转过头，那青林还是那副年轻模样，隐约那肩膀厚实了些，姐姐又恢复成那个天真痴情的人，刚刚的满脸忧愁消失殆尽，好像山谷里换皮换骨的不是那些人或者妖，而是她自己。她雀跃地向青林走去，“相公今日起的好早。肚子可饿了，我去煮粥！”

　　在青林面前，姐姐永远云淡风轻，似乎什么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