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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凤凰于飞 ...

  •   乾隆三十一年的冬,乾清宫的鎏金铜鹤上落满了雪,寒鸦在檐角聒噪,像在撕扯这宫里最后一点暖意。养心殿的药气浓得化不开,太医院的院判跪在地上,“皇上…皇上脉象已如游丝…”

      消息传到王府时,我正抱着绵懋教他认“懋”字的写法。宣纸被炭火熏得发脆,他小小的手指点在纸上,忽然抬头问:“额娘,皇爷爷会好起来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永璜身边的总管太监,他掀帘进来,脸色惨白地跪下:“主子,王爷请您即刻去养心殿,皇上…皇上驾崩了…”

      永璜守在皇上的龙榻前已有月余,眼下是极浓重的一圈乌青,“皇阿玛——!”永璜伏地恸哭,哭声撞在殿梁上,震得烛火乱颤。

      大学士傅恒痛哭流涕,颤巍巍地扶住永璜:“王爷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依‘正大光明’匾额后遗诏行事。”

      很快,臣子们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取回了锦盒,又从皇上枕下寻出另一份密诏。傅恒捧着两份诏书,在殿中展开,声音沙哑却清晰:“皇长子永璜,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钦此。”

      永璜叩首三次,额头磕得通红:“儿臣…遵旨。”他换上龙袍,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时,我站在丹陛之下,望着他身着十二章纹的龙袍,背影挺拔如松——那个在黄河滩上护着我躲草垛的少年,终究是担起了这万里江山。

      永璜继位,改年号为“景兴”,三日后,新帝的第一道诏书传遍六宫,李玉捧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划破庭院的寂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侧福晋魏氏,随朕潜邸多年,患难与共,诞育皇子绵懋,性资淑慎,着晋封贵妃,居承乾宫,钦此。”

      我跪下接旨时,凤钗的流苏扫过手背。抬头望去,永璜正站在廊下,隔着漫天飞雪望着我,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廊下宫灯映照下,泛着沉稳的光。他没像往日那般唤我“嬿婉”,只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初登大宝的沉凝:“起来吧,往后便是贵妃了。”

      我屈膝谢恩,起身时鬓边的珍珠耳坠晃了晃,雪沫轻轻落在肩上,“谢皇上恩典。”

      这声“皇上”出口,竟恍如隔世。昨日还是并肩看黄河浊浪的伉俪,今日便成了阶上阶下的君臣。

      永璜缓步走下廊阶,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轻响。他伸手替我拂去肩头的落雪,指尖掠过我鬓角时,却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绵懋身上,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站定,小大人似的垂着手,“绵懋明日起,便跟着詹事府的先生念书吧,先生我已选好了,是学问扎实的翰林学士。”

      绵懋忙屈膝行礼:“儿臣遵旨。”

      永璜看着他,眼底才漾开一丝暖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站在一旁,看着父子二人,忽然想起那年在安郡王府,他抱着襁褓中的绵懋。他低头亲了亲绵懋的额头,眼底映着庭院里烛火的光:"《尚书》里说 ' 懋昭大德 ',懋儿,我的好儿子,将来又怎会是池中之物?"如今想来,那时他心中,或许早已藏着一份深埋于心的雄心。

      待永璜转身要去养心殿,我终是忍不住轻声道:“皇上,六宫事宜……”

      “你是贵妃,六宫事宜,你多费心。皇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宫里的规矩,你该比谁都懂。”他回头看我,目光清明,风雪卷着他的袍角,龙袍上的金龙出云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后宫不比王府,人心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嬿婉你是知道的,朕最信你。"

      这一句,竟带着几分昔日在黄河滩上护着我时的口吻。我心口一暖,屈膝道:"臣妾明白。"

      他终是转身离去,玄色的龙袍背影很快消失在风雪深处,朝着养心殿的方向 —— 那里有堆积如山的奏折,有亟待处理的朝政,有他刚接手的万里江山。

      绵懋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问:"额娘,皇阿玛是不是很忙?"

      我摸了摸他的头,望着漫天飞雪,轻声道:"是啊,皇阿玛要做的事,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而我要做的,便是替他守好这后宫的方寸天地,让他不必分心。我低头看了看绵懋冻得通红的鼻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景兴四年,僖妃伊尔根觉罗·婠芙因宫女无故暴毙,被降为嫔,次年僖嫔殁于启祥宫。

      景兴七年,皇后伊拉里氏病逝,谥号曰“恭”,同年我晋为皇贵妃,摄六宫事。

      景兴二十七年深秋,承乾宫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永璜靠在暖榻上,手里摩挲着那枚生母留下的旧玉佩,咳嗽声比窗外的风声还急。我替他披上貂裘,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指腹划过我腕间的玉镯 —— 那是他初封郡王后送我的,如今玉质已养得温润如水。

      “昨儿懋儿奏请弛禁粤、闽二处口岸,” 他咳了两声,帕子按在唇上,“说可设十三行专司贸易,既防外夷滋事,又能充盈国库 —— 倒比我当年多了几分转圜。”

      我替他捶着后背,指尖触到他嶙峋的肩胛骨。“他随你认准了便要做,” 我取过暖炉塞进他怀里,眼神里尽是关切温情。他忽然笑起来,喉间涌上腥甜,帕子上洇开一点暗红,“是嬿婉你教得好。”

      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卷着打在窗棂上,像极了当年黄河滩上的芦苇声。他望着案上绵懋的奏折,字迹笔锋沉稳,倒比他年轻时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温润。“这孩子,知道先奏请设海防同知,稽查来往商船,再议关税 —— 比我当年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改革,是要稳当多了。”

      我想起景兴初年他力排众议,将江南漕运由河运改走海运,那时朝臣暗地里骂他 “妄变祖制”,他却连夜带着户部官员算粮耗账,硬是把反对声压了下去。“可那份魄力,原是一脉相承的。”

      他攥着我的手,掌心凉得像冰:“海禁弛则商贸兴,商贸兴则民生足 —— 这层道理,他悟得比我早。” 咳嗽声又起,他却笑得满足,“‘懋昭大德’,原是要这样,才算不负这字。”

      殿内,熟悉的药气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明黄的帐幔低垂,那个曾挺拔如松的身影静静躺在龙榻上,面容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只是累极了沉沉睡去。他紧锁了许多年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来,却是在生命的尽头。御案上,摊开的奏章墨迹犹新,朱笔滚落在地,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国丧百日未满,绵懋身着素服在太和殿继位,改元 “永熙”。册封太后的诏书宣读时,我站在乾清宫的丹陛上,望着阶下百官黑压压的朝服,忽然想起景兴元年那个雪天,永璜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龙袍曳地。

      永熙三年春日,绵懋带皇长孙来看我。那孩子刚满四岁,攥着支狼毫在宣纸上写字,笔画歪歪扭扭,倒像极了绵懋幼时的模样。那日傍晚,我独自坐看夕阳漫过宫墙。手里的玉佩被体温焐热,恍惚间竟像是永璜从身后走来,气息拂过耳畔:“你看,咱们的懋儿,真的成了撑天的树。”

      风吹落最后一片银杏叶,落在我鬓边。我抬手去拂,指尖触到一丝冰凉,才惊觉是泪。原来这宫墙里的一生,争过的、盼过的、痛过的,到最后都化作了檐下的风,吹过紫禁城的角楼,吹向我所未曾见过的万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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