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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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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瀚是个安静的孩子。除了画室里颜料的熟悉气味,画室调色板、画架、写生板的布局,对他来说烂熟于心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兴趣了。
也许不该这样说,也许他是有自己的兴趣的,只是没被发掘,只是没有机会,只是他自己也不晓得。只明白,画画就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了。
从家里吃过妈妈准备好的早餐,七点搭上公车,到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下午放学后直奔学校附近的黎老师的画室,八点坐上返程的公车,回家。
从家,到学校,再到黎老师的画室,再到家,就是他的全部了。
黎老师的画室,处于小学附近的文艺馆。文艺馆分为三层,第一层是一个开放冷气的大书屋,专门卖写有关艺术的书籍,不过相对于现在的青年人来说,有些老套——国画,西洋画,世界政治巨头的传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红影星的事迹,还有如何收藏瓷器、如何集邮、如何辨别古董的若干书籍。第二层和第三层都是由独立的单间组成的,第二层的房间分别是学习乐器和舞蹈的,第三层便是学习绘画和弈棋的。
文艺馆对着一条马路,马路的对面是一家年代久远的剧院,不大,是清末的一位状元在民国年间开办的。因为修葺过,所以远看颇古雅,外观很有宋朝建筑的感觉。
黎老师一天教好几拨学生,因为文瀚进去的时候,会看见三四个比他大很多的学生从里面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他们在他的前一批。
黎老师的画风属于中西合璧型,尤其以油画见长。他曾代表这个城市,参加了省里的比赛,当然也有全国性的,在这座小城里名声还是很旺的。黎老师已经年过六旬了,然而精神很好,尤其是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整个人可谓鹤发童颜。
墙上挂着裱好的国画的副本,其中有两幅皴法独特的国画,右下方一枚红色的印章,用隶书刻着“黎尔敬”。这位黎尔敬先生,是黎老师的儿子,没有子承父业地发扬黎老师擅长的油画,而是投身水墨画界。他的水墨很有意境,有几幅画配着花间词,诗画相得益彰。文瀚曾经见过一两次,黎尔敬三十出头, 他的女儿点点约莫五六岁的光景。
黎老师人很和蔼,大概是因为很喜爱孩子吧。他总是把他老伴洗好的水果摆在玄关旁边的玻璃小圆桌上,四周摆上小凳子,让孩子们累了便自取。
课间休息的几分钟里,黎老师会拉着一两个学生问他们今天学会了哪些新东西,也会让他们背诵油画的美术史。
“说说看,油画是什么?”黎老师走到文瀚的背后,这个孩子不大说话,也不和其他孩子趴在凳子上爬上桌子的抢水果吃。
“油画是西洋画的一种,用油质颜料绘制而成。”
“除了我今天讲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油画可以画在画布、木板、纸板上,还有画在天花板上的。”文瀚指的是《西斯廷圣母像》,他一时想不起来作者是谁,只好闭口不谈,继续道,“油画发源于欧洲,一开始是用蛋清调和颜料,叫做蛋彩画。后来一对画家兄弟改进了,他们用亚麻仁油调和,色彩和光亮的效果提高了许多,在欧洲流行起来。”
“嗯。”黎老师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他,大为赞赏,“你再说说看,哪些画家的画,你比较看好?”
“我喜欢拉斐尔的圣母像,很柔和,很纯洁。还有点彩派的代表荷兰的凡?高,他的《向日葵》和《呐喊》。他们两个风格很不同,但是都表达了内心的思考。我现在还没怎么弄明白。”
黎老师舒心地笑起来。文瀚觉得黎老师笑起来像弥勒佛——应该是那个代表快乐的佛陀吧。从黎老师的身上,你看不到这批见证共和国成立的老一辈的激动,也看不到他们煎熬过来的那段黑白颠倒的非人的岁月。黎老师看着他们的画,锁眉思忖的神情,相反的,倒更是让人难以忘怀。
这天傍晚,文瀚背着书包,走到文艺馆二楼的阶梯时,照例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好像夹杂着慵懒的萨克斯,其间模模糊糊地传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调,像是温婉的流水声一般,文瀚说不出那是什么乐器,只觉得非常好听。
其实,让人感官上异常舒服的艺术品,它的创作却是异常艰辛。小学课本上不是有一篇课文,讲的是著名画家达芬奇小时候画鸡蛋的故事吗?原来大家,也是从这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的。文瀚非常了解,而且他也觉得,自己虽然也懂得了一些作画的方法,相比自己还只是在初级阶段,说不定比画鸡蛋的达芬奇还要初级呢。
这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似乎是文瀚离开的时候下起来的。因为离开的时候,大家叽叽喳喳兴奋地聊着自己的所得,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窗外早已雨潺潺了。
文瀚向来沉默,在一楼的书屋外面等了片刻,眼看着其他的孩子,被家长接走,或者自己带了雨伞雨靴的,渐渐地都走了。书屋今日打烊得挺早,文瀚没办法进去。
二楼“叮叮咚咚”的琴声早已隐遁在迷茫的夜色之中,只有淡淡的,淡淡的流水声,还在他心田里萦绕着,流过他小小的心房。
文瀚走上二楼,在一间琴房前驻足。有几丝冷雨,从走廊的窗户里飘进来,灌着些许风。
“吱呀”,琴房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来,阴霾的天气丝毫不能遮挡她的明丽。她右手牵着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扭头对琴房里的人客气地挥手道:“顾老师,谢谢你啦!我带云溪走啦!”
“你是谁?为什么不回家?”叫做“云溪”的女孩子挣脱了她母亲的手,走到文瀚面前,好奇地问。
文瀚好像做错了事情,低头低声道:“雨太大了。”他的心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一下子跑下楼去,跑到学校北边的公交站牌下面,巧的是,正好来了一辆他要搭乘的车。
“后来我得了重感冒,好几天不能去学校。我妈妈很担心,那时候盛行禽流感,还害怕我被传染了呢。我倒没什么。呵呵,想来我就是这样,从不过多地考虑吧。”
——这就是坐在她面前的杜文瀚了。十四岁,他在这个迅速崛起的城市办了一次画展。五年后,声名远扬的他,依然很小孩子气地在她面前拨弄着他的冰淇淋。她和他并不熟识,但他和蔼的态度,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
她和杜文瀚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很好笑:在年久失修的音乐教学楼灰暗走廊里,她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冲着她挥手。那个时候,她刚从德中的初中部考入高中部,班上却一个熟识的人也没有,她只认识同桌路亦亭。那人在灰暗的楼道里,身形和路亦亭非常相似,于是她微笑着迎上去。当她看清楚来人的时候,突然心里惊诧起来,这个人不是路亦亭!而此刻,来人绕过她,走到她背后,她尴尬地回头,发现这个女孩子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说话。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就是杜文瀚。当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快跑!别让他们发现她在这里丢人现眼。幸好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她扭头往回走,跑到三楼,再从另一端的楼梯走下来,走到二楼——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因为迟到了两分钟,音乐老师拎她起来领唱,她便非常丢人地把她五音不全的歌喉,以蚊子般尖细的方式,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
不久,学校新建的图书馆落成。她很喜欢在里面游荡。现在看来,这个所谓的图书馆其实非常小,而且书也不多,可是当时,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天堂。喜欢图书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迷恋上了电影。很纯很纯的日本电影《情书》里面,那个双手捧书的男孩子靠在窗边,年轻的面庞在被风拂动的白色窗纱里不定地显现。可是,她找遍图书馆,都没有发现那样的地方。可以倚靠的地方没有窗帘,即使有窗帘,也是灰头灰脑的绿色,毫无纯洁的白色惹眼。
图书馆二楼的书籍可以外借;三楼是阅览室,最里面摆放着近期有关学习、科普的杂志报纸,通常是高年级的学生自习的地方;四楼是上网的地方,但是当时,只可以上学校的网站,连最普通的搜索引擎都无法打开,据说都屏蔽了,因为害怕学生“学坏”。
她还喜欢一个地方,就是现在高中一年级教学楼前的一片青草地。路亦亭也很喜欢这片地方,青草因为工作人员疏于修理,长得大概有半人高,在微风中摇摇曳曳,好像是绒毛玩具上柔软的绒毛。青草地的东面是一间不大的书店,摆放着各种参考资料,当然也有韩寒、郭敬明之类作家的青春言情小说,书店也卖圆珠笔、自动铅笔、橡皮、包书纸、宣纸、调色盘、墨汁、笔记本、便签簿,还有巴掌大的供折叠的漂亮的纸。路亦亭买过很多,还迭了一百只千纸鹤,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子里面。
“考进德中的高中部,就是因为这个。”路亦亭摩挲着亦舒的集子,很享受地把头靠在书面上,感受文字的清新和油墨的香味。
“因为……这个?”她迟疑地问。
“嗯。我小升初的时候,考砸了,没能上德中。可是,德中永远是我心中最美最好的梦。我家就住在德中附近,可是,那时候,每天要坐车到离家很远的六中去上学。每天,我从公交车的车窗里面,都会看见德中在建的这个小书店。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以后将成为一家书店。”
“后来怎么知道这是一家书店的?”宋沉瑶觉得自己的问题白痴兮兮的。
“听小区里面在德中上学的学生讲的。我向往了很久,但是总是在德中外面徘徊,我不敢进去。我觉得,它真的非常神圣,我也下定决心,要以德中人的身份进去,抬头挺胸地进去。”路亦亭的眼中充满着坚毅,那是怎样的一种信念,支撑着她啊!
“我们家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爸爸说,只要我考进德中,就是砸锅卖铁也让我上学;要是考不上,那就算德中免费让我进去,也不行。”
路亦亭的父亲在教育局工作,可他从来不给女儿开后门。他总说,在这个小城里,我可以帮你,但是,出了这个城呢?出了省呢?出了国呢?以后你不靠我,能够自立吗?要自立才行哪。
她相当地佩服路亦亭的父亲,也很佩服路亦亭。
“开学第一天,我就把这里逛了个底朝天,哈哈,就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这些书。”路亦亭爱不释手地把书放回书架。
路亦亭很喜欢亦舒。
“亦舒是倪震的姑姑。”
“倪震是谁?”她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路亦亭。
“倪震是周慧敏的男朋友。”路亦亭回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你不会再问,周慧敏是谁吧?”
她便收回她那定定的神情,含糊地“嗯”了一声。其实她是想问“周慧敏是谁”,但是,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沉默了一阵,路亦亭问:“他跟你讨论了?”
“什么?谁?”
路亦亭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每当路亦亭这样的时候,她也不再言语。两个人背靠背坐在青草从中,隐隐约约地透过那些新绿,看到三三两两的走过的学生。
教学楼二楼的一个男生,趴在阳台上,把顾城的诗歌念得很大声:“你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我。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
她便抬头去看那些飘忽不定的云朵。白色的,好像学校外面的小巷子里,手艺人用脚踏出来的棉花糖。物理上学过,运用的是离心力的知识。那些云朵的边缘十分脆弱,一会儿就消散了,变成另外一种残缺的形状。有时候,风会把云吹散,但是总也吹不掉那条长长的,长长的飞机飞过所留下的线。很纤细,看起来羸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刚强无比,因为风总也吹不散它。但是,它总是会消失的。可是,世间谁不会消失?什么不会消失?
眼前的绿色陡然间变得稀薄,“吱吱”的机器声,混杂着浓烈的汽车尾气般的臭味,一步步地向她们逼近。她摇了摇路亦亭,路亦亭吐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来:“让我再睡会儿。”
已经来不及了。两个戴着草帽,穿着长袖衬衫的人立在她面前,把影子投射在她身上。青草的味道在她们周围弥漫,很清新,很香甜。与此同时,她听见很细微很细微的,青草被踩动的声音,然后是一串明媚的声响:“怎么了?怎么停下来了?”
路亦亭惊醒了。她们两个迅速地站起来。
那个后来走过来的女孩子,看着她,然后微笑着用手拉了拉旁边的男孩子白衬衣的袖口,再和他相视一笑。
另一个男孩子则奇怪地看着他们,嘟哝着:“真是的,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脸突然非常地发烫,一定红得十分厉害。她想起了那次在音乐教室外面走廊上发生的事情。就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孩子友好地说道:“我们在修剪草坪呢。请你们离开,好吗?”
“你哪有在剪啊?这明明是除草机嘛!”不远处的另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草帽下面的额上沁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说起话来甜甜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对不起,我们,我们马上离开!”路亦亭道,又在她耳边悄声说,“走!”
“嗯。”
放学的时候,校园里的广播播送着这样一条信息:“今天上午有哪位同学在C楼前丢失了一本书,作者是亦舒,请到广播台认领。今天上午……”
是路亦亭的书,从图书馆借的。
路亦亭因为在矫正牙齿,下午早早地离开了学校。她只好一个人去广播台。
广播台通常晚上是不广播的,除非有急事。其实丢书并不算什么急事。但是,如果把图书馆的书弄丢了,可能信誉会有问题吧,所以她急匆匆地走向K楼。
广播台在K楼第四层。台里并没有多少人,管理广播台的教师早就下班回去了,剩下两三个学生,围坐在一台笔记本电脑面前,吵闹着。
她敲了敲门,太吵了,他们并没有听见;于是,她走到他们面前,提高声音说:“请问——”
“啊,你是来找书的?”穿校服的男孩子问道,“说下书的名称,还有,条形码,唔,还有……”
“我认识她,就是她,没错啦!”明媚的声音升腾起来,好像要唤来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