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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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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不见暖阳,夜里又开始下雪,不大的绒雪短时间下的急促,很快铺满了廊上的台阶。除了花园子一隅的小片红梅,任谁的院子都是光秃秃,冷萧萧的,不过歪打正着,落雪之后枝头叶尾挂着晶莹白皙的雪晶,风吹而抖动散落一片雪雾,如同女子的敷粉,远看光如玉脂,近嗅浅淡梅香。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身后的人忽然出声,吓得春商跌了手里的书。
“你怎么起来了?大冷天的,可是我吵醒你了?”春商挪了挪身子,给良人让出个座位。
“睡不着啊……过来陪你。”陆尚元去内室拿出一条厚毛毯裹在两人身上。夜晚熄了炭,外面还在下雪,他眼见将安冻地搓手,索性就这样相拥取暖。
“明日你便动身,宫中侍官今日过来嘱咐告知,母亲伤心,父亲鬓角又添了二三银发。触景伤情,我原是不做多想,如今也………”春商哽咽了一下,不过片刻便压了下去,倚在窗边,歪着头听风吹雪声。头上未装饰,柔顺地黑发散在肩上,垂到耳旁。寝衣单薄,显得可怜又落寞。
陆尚元看他这样无奈地摇摇头,仔细想了想,灵光一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
“莫伤心,莫伤心。这杏仁糖给你吃;吃了糖不垂眼,高高兴兴到天明。”这是以前莹儿用来哄阿宁的,陆尚元学着她摸摸将安的手,把身上的糖块塞到他的怀里。
春商抱着糖,看了一眼良人,委屈地撇嘴。好在被陆尚元及时制住,一颗糖塞到嘴里把要落下的泪水都逼了回去,清清甜甜,口齿留香。
“身处这样一个大府邸着实难为,千万要保全自己,好好照看父亲母亲。”陆尚元叹了口气,躺在地席上发呆。
“我知道。”阴影下,春商勾了勾眼角的湿润。
“我知道西北凶险,所以定会护着陆家周全。父亲母亲,阿宁莹儿,只要我在,必将让他们好好地等你回来。还有陆尚应,官府那边的事我也会尽力去做。还有………”
“将安。”陆尚元打断了强撑着的春商。
春商顿了一下,好久好久不说话,轻声地吸着鼻子,时不时地摸摸脸。
“你会平安回来的对吗?”春商抬头看着陆尚元的眼睛。
“会的。”陆尚元道。
“你保证!”春商不放心,声音还很虚浮。
“我保证,必将平安归来,得见斯人如故。”陆尚元坚定地举着手,冲春商笑了笑。
“哎!”春商放下心来,扑在陆尚元的身上。漱口净手,盖上被子,床头微微燃着一盏小烛灯。光芒暗淡,却足以让春商安然入睡,不至于一闭眼就是解不开的黑暗。
春娴远在泰州还是一个人回来了。她在婆家渐渐有了威望,制衡妯娌叔婶有一套,再不需得他们过问,只拜了老祖宗,和夫君告了假,品儿托给了奶娘照看。怕弟弟孤单是一方面,父亲春宥为在信里说朝廷不安定,泰州虽好,却也不能亲眼见得弟弟安好。不见亲人安好,她总是不放心,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送陆尚元出关。
春商望着朝廷的马车挥手,陆夫人背过身哭泣,陆越行担心地在原地来回走动,春娴一边要安慰二老,一边要提醒弟弟收拾行装回府,亲自扶陆夫人上车,终于博得陆夫人宽慰点头,心里便舒了一口气。
只要陆夫人不作事,安安宁宁的,便是对全家人最好的宽慰。
陆府整日气氛低沉,晚饭都是各人单独在各院吃的,折腾了一天,两个尊长早早入睡,春娴配着弟弟说话到很晚,只提儿时的趣事,再不就是品儿的日常哄他高兴。春商恹恹的,趴在床上时不时地附和一两句,分散了精力终于觉察劳累,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此时几更。
春娴吹了蜡烛,屋子里陷入到一片黑暗中。
陆尚元离开后的第一日,陆越行依旧要照常上朝办公。念及夫人身体受不得寒,五内忧惧,独自一人早起至外室洗漱更衣。
下人们手脚更利落些,陆夫人起床时已是辰时过了大半,明亮的阳光从床帘漏进来,反倒招来陆夫人一阵不适。命人关窗遮帘,孤单地洗漱穿衣,饭食用不下三口,几乎是怎么端上来怎么拿下去。不一会儿就吵嚷着胸闷气短,要人去请医师,一上午没闲着,倒把伺候她的下人折腾地心力交瘁。
好在有春娴过来解围,暂时止住了陆夫人病痛之症。陆夫人对春家大姑娘是赏识的,为人温和圆滑,能管家会织花,相貌温婉举止端庄,是少有的德行,不比一二品的姑娘差。
春娴和大夫人面对着坐,她自带了家里的上品的君山银针,将青黄的茶叶用沸水滚过一遍,滤下碎沫置与茶案上,轻晃少许掀盏留香。
陆夫人精神果然放松许多,两个人在一起闲叙,春娴三两句话就明白大夫人是无事可做不由得心慌。于是提议到寺庙里拜佛祈福,正说道陆夫人心口上,她拉着春娴的手宽慰地笑着:
“好孩子,亏了你撇下婆家那里过来陪我,尽心尽力,可谓是难得啊!”
春娴谦虚地摇摇头,随后计划着带着弟弟一起去。可只春莹和阿宁待在府中也不算好看,左右无事,正好刚下了雪,污秽除尽,陆夫人也就答应让两个孩子一同跟随前去。
春商跟在姐姐和母亲后面,左右也插不上话,母亲又并非十分和他亲近,姐姐陪着倒比自己陪着合适,于是自觉地牵着莹儿的手小范围地逛一逛。
寺庙里独有一种香火气,静心凝神,今日人不多,按着长幼次序到观音大士身旁拜上一拜,求的不是神明护佑,而是自己心安。寺里的小师父说幼儿三火虚浮,故莹儿和阿宁不行跪拜之礼,双手合十,也算尽了一份心意。
陆夫人心燥,春娴便提议到外面走走,吃盏热茶或是浅饮小酌,总不至于闷坏了。
一行人便舍下车马,披上毛皮围衣顺着染坊长街一路东行。路上的行人总会衣着富贵的官宦人家多看几眼,有几个乞人壮着胆子跑到跟前讨赏,春商刚要叫舒阳,直接被陆夫人哄走了。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他看了看大姐姐,只见春娴并未多言,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前走,眼神稍微往身后看了看,仍是陪着陆夫人闲叙。
春商揪了一下帽子底下的细穗,揉揉眼睛,叫舒阳拿了钱偷偷跑回去施舍。姐姐好不容易争得了如今的脸面,一举一动自然要顾全大局;然而舍下意愿换脸面,究竟有几分好处?他一时间想不明白。
就像福成公主的年少薨落,陆尚元曾经说过,人总是活在别人的脸面里,怕亲友蒙羞,怕外人多语,一时间喜怒哀乐身不由己,曲意逢迎挣了一身难堪,回到家独自消受郁郁不安,何故如此委屈?
脸面这个东西,成就人却也害了人;要他向姐姐那样柔顺,他可做不到。
春莹领着弟弟边走便看糖画,阿宁更小的时候尝过,现在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薛氏家贫低调,双亲不在,生活拮据,在富贵人家垫底,注重礼仪也不敢开口寻要。
“那匠人心灵手巧,天宫的娥仙地上的瑞兽只需片刻便跃然纸上,糖汁晶莹,风吹不化,甜脆易折。”春莹一边介绍一边观察弟弟的表情。见阿宁虽不说话,眼神却从未离开过糖画摊。知道他性子内敛,再作询问也问不出什么的,于是牵着他的手硬把人拉到摊子前,抓着上面的图样自己先看了起来。
“这麒麟落火好生精美,仙宫乐宴更是不错……倒不如这圆桃,干干净净的,你说怎么样呢阿宁?”春莹头也没回地唤了一声。
…………
“阿宁?”春莹见没人回答,又重复了一遍,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顿时心中一惊,赶紧向大哥哥身边望去,看见舒阳便疾步跑过来,抓着他的袖子扯到一边,低声耳语。
“小人替岳管家外带还礼,才刚回来,没见宁主子在身边。”舒阳一脸无辜。
“糟了……”手里的糖片栽到地上,春莹也顾不得捡,赶紧去前面几乎是用奔的找大哥哥。
陆夫人只当是小女任性,瞥了一眼之后就继续向前,直到听见后面慌慌张张的声音,叫春娴一看才发觉阿宁不见了,一脸冷漠地皱了皱眉,顾着面子回头走了走,实际步速比平常逛街都慢。
春娴心里着急,找不见弟弟人影又离不开大夫人身旁,好说歹说叫陆夫人紧些快步走,寒冬腊月竟是出了一层冷汗,伸着头叫下人去前面接应。发上的珠钗叮当作响,还被陆夫人训斥举止不端,一把火烧上来气的她干脆撂下人提裳先行,如此冷心冷情的妇人,又何须礼仪规矩对付她?
陆夫人面子上挂不住,吞了一口气下去,忍着怒火跟在春娴的后面嚼舌头
街上人流不算密集,春商走左,春莹走右,舒阳去府尹大人那处报官。一间间店铺找过去,一个个摊位看过来,急的人心口燥热,春商连外面的围衣都舍了,快步急趋至每一个小巷子,四周时常有叫卖声干扰,以至于人的声音只能听明六七分。
借口转角的尽头,无人的巷子里,消失许久的陆尚应半跪在角落的破草席上,严寒饥饿加之无尽的病痛早已将他挫磨的不成样子,若不说身上的好料子,几乎与街市口的乞人无异。
他拿起微凉的红薯,另一只手则用力地钳着这个唯一的侄子,薛家京城仅剩的幼芽。语气冰冷,不再如陆家人一样唤他阿宁,而是叫他原本的名字,薛禄仙。
阿宁是先看到堂叔的,他在糖画摊发呆的功夫,猛然见到陆尚应的身影,喜不自胜,却见他要自己噤声,悄悄走过去,堂叔对他笑了笑,紧接着忽然捂住了他的嘴,连拖带拽地走到了这里,若是再过一会儿,堂伯和姐姐马上就会发现。
“堂叔……你为何要骗我?”阿宁把陆尚应递过来的红薯推了回去,撇嘴质问道。
陆尚应根本不搭理他,背过身去找东西。
“大夫人他们就快到这里了,堂叔还是出去吧。”阿宁单纯地劝陆尚应从良,也许明知道他走的是死路,仍对他抱有一丝希望。
“呵!”陆尚应用鼻音哼了一声,紧接着用一个冰冰凉凉地东西抵上了薛阿宁的脖子。薛阿宁余光瞥见,竟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距自己不过毫厘。
“我从没想过躲藏,只不过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地下告诉索命鬼去索陆家人的命;我也不怕官府来抓,今日就是用你引所有人过来,前尘旧账一并算起,至死拼他个玉石俱焚。”陆尚应站起身来,抵着阿宁的脖颈逼迫他向前走。
“薛禄仙,为薛娘子报仇的时候到了,站出去喊春陆夫人的名字,然后跟我走。”他用力地点了点阿宁的脑袋。
“不然,我就送你去见你地底下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