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花识春》红豆麻薯

44、第四十章

　　从秋考的举子里选贡生一向是由吏部刘尚书刘韫负责的。这几日安阳候和广平候，还有谢德妃，凡是有门路能和他说上话的都来求着尚书大人多多关照自家儿郎，礼也送了，酒也请了，为那些不成器的孩子操碎了心。
　　刘韫汗颜，他手中的每一份考卷字迹都近乎相同，又遮盖了名姓，三四个大学士，十几个监察史在同一个屋子里看着。若哪个文章好，众人总会品评一番，划出个三六九等，然后拿靛蓝的彩墨在考卷上标注优劣，最后才会呈上来给自己定夺。若说走后门动关系，难如登天。就算找到了自家孩子的文风，被监察史发现了告到御前，轻则贬黜，重则砍头，他定然担不起这个风险。
　　今年应试的举子有八百又十二人，大先生和诸位考官共同裁定有才能者三百又四十七人。会试中榜者都称为贡生，吏部侍郎将三百贡生的原卷都抽出来装订成册连同名单一齐交给刘韫，他简单地翻了翻，都是些小贵人家的公子，或是叫不出名字的寒门，权势滔天的人家几乎是凤毛麟角。喝下去的酒，收到手的礼现在就像烫红的烙铁一样，逼的刘韫坐立难安。
　　御书房内，徐淑妃过来伺候。她身着软蓝荷云织金纱襕襦裙，上穿凤鸾云肩通袖妆花锦袄，柔顺乌黑的头发反绾在脑后，上面简单地装饰着绢花玉石，清丽又华美。她年轻不再，却依旧风华，一双桃花眼柳叶眉点在细白如粉的面容上宛若二八少女，额下一颗小痣更是衬得徐妃貌若皎月，人比花娇。皇帝虽然忌惮着她母家的势力，却也打心里喜爱她明快爽朗的个性和姣好的容颜，十几年来盛宠不断，也看在她的面子上给了她一家荣华。
　　徐淑妃柔婉地笑着，葱白似的手拿起描金徽墨，砚中放少许清水仔细地研磨起来，直到水色变黑才从笔架上择一支狼毫放到陛下的面前，又识趣知礼地退到一边。
　　“你身份尊贵，这些事就让侍官去做好了。”皇帝看着今年的贡生名单，提笔批注，还不忘给徐妃赐坐。
　　“妾时时挂念陛下，知朝事国事繁重不敢惊扰，得陛下垂爱近身侍候，必定亲力亲为，聊表心意。”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皇帝会认为她在故意讨好奉承，但是从徐妃口中说出来的好像真的是她的肺腑之言。
　　皇帝招招手，让徐妃坐在自己身边。
　　“羌族异动，你兄长父亲在西北苦寒之地也属实不易。为此朕特意关闭通商道口，限制羌人出入，也让边境的百姓们安心。”一家老臣了，皇帝有防备之心也有感念之情。
　　徐妃的脸色变了变，她摩挲着袖口的翠竹善解人意地说道：“妾只愿陛下江山永固。父兄……恪尽职守，不敢怠慢。羌人蛮夷，欲与我朝抗争犹如蚍蜉撼树，陛下不必过多忧思。”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妃子的手感叹道：“也算是你们家养出来个乖巧女儿，不贪恋权势，还替朕劝你母家兄弟。徐公年事已高，戎马一生，朕有心让他回京养老啊，享享清福！”
　　徐妃心里一惊，父亲手握重兵，圣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卸官削权必会导致徐氏一族根基颤动，为了堵住徐党的悠悠之口，拿自己当释兵权器物，叫自己向父兄开先口，到时候埋怨不是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狡兔死走狗烹，陛下这是有了打压的态势，徐妃看着身上的锦线蚕衣，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妾与父兄相隔万里，日常书信不便，不知父亲的近况。边境不安，父亲必不敢擅离职守，待妾修书一封问候家人安好再来禀明陛下。”徐妃站起身来福身行礼，她深深地呼吸，都说伴君如伴虎，看着皇帝神色不明的侧脸，心跳得飞快，手指搅成一团，生怕触怒龙颜。
　　“也好，他们都记挂着你，也替朕问安。”皇帝接过参茶小啜一口，然后停止朱批，叫侍官拿起来朗读。
　　“陛下忙于朝政，妾请告退。”徐妃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于是带着宫人趋步离开。直到御书房的门关上她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坐上轿撵火速回宫，叫宫人把大门都关上，在寝殿里脱下了给外人看的面皮，怒气冲冲地砸碎了许多首饰。
　　“陛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是大哥哥太放肆了？”徐妃坐在床榻上，几缕头发掉了下来垂到了肩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娘娘宽心。整个西北边境都是大将军的人看守把持，消息递不到京城的！”贴身侍女云柳跪在地上，用手碰着徐妃的脚面。
　　徐妃咽了口唾沫，然后顺着气冷静了下来。
　　“是了，大哥哥做事从来是最周全的。若陛下知道他私开商口，放异族入内又怎能容许我近身伺候，早就押过去问罪了……”云柳亲自给她倒茶顺气，又称娘娘要休息，把外面的宫人婢子都打发出去。
　　“娘娘可要再给大将军修书写信？”云柳已经摆好了笔墨，又收拾掉地上残破的金银。
　　“要的，要的！”徐妃走到书桌旁，提笔把今日陛下所言之事都写在纸上。还告诫大哥哥要暂避锋芒，谨慎行事。
　　“今日不同往昔，陛下盯上了徐家。正愁找不到削权的借口，必然不能再用八百里加急快马送信了，你去找我母亲，把信绑在训化的飞鹰上。虽然不比快马保险，却最能掩人耳目，可记住了？”徐妃手心都出了汗，把信装在一个小竹筒里交给云柳。
　　“娘娘，您不如再去求一求圣上，替徐家再说说好话？”云柳道。
　　“不行。”徐妃叹了一口气。“陛下是对我有几分心思，可陛下最厌恶外戚专权，到时候留不住夫妇情面事小，若是连累全族就收不住了。”她精明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心里满是算计。
　　“对了，去给康儿传话。他的皇子妃近日就要生产了，无论是男是女，都叫他携妻带子的多去陛下面前转转，让陛下看看他的孙儿，念着徐家的好。咱们在这边稳着，大哥哥在那边也有时间调整。”徐妃叫住云柳道。
　　云柳出门之后，她又写了一封给徐府母家的信。徐党内不乏见风使舵的人，让她的那些弟弟舅舅们多多培养自己的心腹，日后若真出了事，群臣策应，陛下也不敢斩草除根，总能保住自己在后宫的地位。

　　九月，淮阴来信。信中提及春莹在季家生活的很好，心情爽朗，不觉孤独。和二位哥哥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离开月余仍挂念着父兄，故常姨娘趁着重阳佳节，决定带着莹儿回金陵看父母。
　　春宥为得了消息，就赶忙派人给陆家送信。春商听了妹妹要回来欢喜得不行。立刻想与陆尚元分享喜悦，只是发榜之日将近，礼部闲不下来，良人还没回来。于是他吩咐下人摆上一桌酒席，晚上回来两个人一起庆祝一番。
　　陆夫人自从病好了之后就不再整日围着家事不放了，她或是和其他夫人品茶，或是下棋抚琴，把一应事务都交到春商手上，只留岳管家每日到跟前儿禀报一二。春商就一点点地改着仆人差使好吃懒做的习惯，虽然便捷了主子，省时省力，不过也落下了好些埋怨。光是舒阳听见的就有东角门一片了，至于买菜的、做饭的、洒水的，人人放班后吃茶的谈资都是这位惹不起的贵君。
　　春商自己院子里的人因为习惯了，看着外院的怨声载道都数落他们是驴皮子欠抽，愈发端着主人的架子对平辈的下人颐指气使起来。仆人奴才的矛盾凸显，找陆夫人也不管。一来二去竟是又闹到了春商那里。
　　“庭除洒扫的婆子被花匠的女儿打了，赖在咱们院子里哭着闹着不走，非要贵君您给个说法。”钱婆婆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和春商解释明白。
　　“打人的又不是我的女儿，那婆婆找我要什么说法？要我评理？我可没工夫管这东长西短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春商把要给岳管家支银子的契纸整理好，态度有些冷淡。
　　“那婆子说花匠是咱们院子里的人，她女儿仗着当娘的在主子面前得意也没了分寸，肆意欺侮老人儿，您要是不作为就是……就是助纣为虐，上行下效。”更难听的钱婆婆还没说呢，看这架势被打得婆子是要和贵君死扛到底，为了面子也不计较得失了。
　　“他们看我年轻都不把主子的话放在心上吗？上回怎么说的？再有吵架打架的事全部从重处罚。外院的人不知道尚可原谅，自己院子里的人知错犯错必须严惩。花匠，打人的，被打的若学不会和主子有商有量的解决问题，非要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喊冤那也不必理会，一律拖出去打板子。”春商站起身来。
　　“告诉他们，什么事去和管事说，若再有不服和和气气地到这里找我解决。每每找一群人围观像什么样子？”相安无事是行不通了，若要治家有方，还得树立自己的威信。
　　钱婆婆退了出去，拉着婆子姑娘按在外院的花园里，当着满院的人打她们的板子，尤其是打人的姑娘和她母亲，罚的最重，好些下人都捂着眼睛看不下去。
　　“贵君发了话，下人的事下人自己处理，不然禀明管事通报主子。再有打骂不成便当院撒泼的蝇蚋闹事，一律签了身契卖到砖瓦窑子里当力巴去，可听清楚了！”钱婆婆嗓音洪亮，那些围观的下人都低着头听着花匠母子痛苦的吭气声都缩着脖子不敢出声，小声地议论着然后散的远远的，偷着往这边看。
　　这事一出，任谁也没有胆量顶风作案，所有下人都规规矩矩的，偶尔有两个吵架拌嘴的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府中清净不少。陆夫人知道后对身边的心腹道：
　　“真有他的，说打就打，说发卖就发卖。到底是贵君，手段一套一套的。我当初要是这样狠绝无情，婆婆和母亲还有京城的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淹死，骂我苛待下人，暴躁易怒了。”
　　“夫人何不也拿出做婆婆的样子镇着西院的贵君，他还敢不听您的吗？”心腹给她出着主意。
　　“不不不，我在京城的名声最是慈悲和善的了，哪能训斥贵君呢！”陆夫人冷笑一声。“况且在外人的眼里坤泽男子这样管理宅院也无有不妥，说不定还会落下一身不是。尚元又这样宝贝他，趁着这场病我母子二人好不容易多说了几句话，我还能不识趣地惹人家不快？”说着掀开香炉的盖子又往里填了几片龙涎香。
　　“由着他去，只别伤着我尚元就好。否则，我也是不答应的。”陆夫人的眼中露出了在夫君和儿子面前少有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