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陈群的日子》毕于易

4、第 4 章

　　童童在的时候不觉得，童童走了，雯雯发现，自己和彬彬的关联也断了。

　　整个夏天都没有彬彬的消息。除了他的IG保持更新，但照片全是标注在沙美岛、丽贝岛的斑斓海底，东京深夜的寂静街道，不知名的神社，远远近近的富士山景。没有一张本地的照片。

　　看在雯雯眼里，便是一个提醒，请勿打搅！

　　雯雯连给彬彬点赞都免了。

　　好在夏天的酷热，足以把多余心思连同汗水排出身体。暑假前的两个星期，雯雯没办法骑自行车上下班了，由爸爸开车送接。这样就要提前半小时出门，晚半小时到家，再吃晚饭，冲凉，刷会手机又该睡觉了。日子过得悄无声息。

　　八月在上海集训，趁着夜里暑热稍褪，雯雯去了武康路、湖南路扫街，拍咖啡馆露天位里吸烟的外国男人，站在便利店窗前吃泡面的单身女子，灯火稀落的背街和弄堂。

　　中途下起阵雨。在街边避雨的时候，望着对面家具店布置成客厅模样的橱窗，雯雯想起彬彬的家。也似乎触摸到彬彬那些异国照片背后的心思，是满满的寂寞和一点坚持。

　　这晚，雯雯忍不住给彬彬发去信息。我在上海，你在哪里？

　　彬彬没有回复。

　　结业考试那天，其他人事先约好似的，开考不到一小时，纷纷交卷离开。

　　雯雯抬头一看，整个考场只剩下自己，登时慌了。赶紧去答最后一道论述题。写着写着，眼泪吧嗒吧嗒掉进试卷里。

　　从上海回来，雯雯收到一个寄自阿勒泰的大包裹。里面满塞葡萄干、枣干、干核桃、巴达木，拆出来餐桌都不够堆。

　　雯雯发信息告诉童童包裹收到了。

　　童童立即回过来一个视频电话。视频那边是天池湛蓝的湖面。原来童童正在天山的工地。

　　先给雯雯展示她的宿舍，移动板屋，上下铺，好在只住童童一个人。

　　又给雯雯看她自己，晒黑了，之前减下去的肉也长了回来。身上穿的呢正是雯雯在机场买那件冲锋衣。

　　童童说，这衣服可救了我的小命，你不知道这边昼夜温差有多大，夏天也要盖棉被。

　　童童还告诉雯雯她刚到手的工资，比从前好太多太多。

　　童童总结，既然不能变得好看，那就努力变得有钱吧。

　　这次通话过后，雯雯和童童恢复联络，每天都要在只剩下她俩的“三五陈群”聊几句。

　　童童说，其实你也喜欢彬彬，对不对？

　　雯雯不回复。

　　童童说，你不用顾虑我。

　　雯雯还是不回复。

　　童童说，彬彬至少不讨厌你。你认真想想，要不要跟他表白。

　　雯雯回复一个“知道”的表情包。

　　是的，她也喜欢彬彬，从见第一面就喜欢。否则，她不会和童童怄气，不会不甘心地追去香港。更加不会，为童童的离开感觉庆幸。

　　现在，可以确定，童童和彬彬没有可能。只是，她该上哪里去找彬彬呢。

　　童童又开始拍照了。新疆的山川河泊怎么拍都好看，发在IG的照片赢得空前多的点赞。

　　受童童的感染，雯雯也拿起相机，用那支人像镜头拍幼儿园新入园的小朋友，拍他们哭花的脸，握着勺子努力吃饭的小手，放学时跑向妈妈的欢天喜地。

　　照片发到家长群，收到很多感谢。

　　意外的是，跟雯雯合作无间的外教，突然辞职回英国。园长让雯雯暂时把外教的工作接起来。雯雯就得加班备课了。

　　家里虽然可以加班，干扰多，效率低下。每逢备课，雯雯就去图书馆忙一晚。反正图书馆和幼儿园只隔一个小区——正是彬彬家所在的小区。

　　忙完骑自行车回家，还要再路过彬彬家一次。

　　雯雯不争气地想，彬彬在做什么呢？

　　中秋节小长假，发生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爸爸妈妈带雯雯出去吃饭，到了餐厅才发现是相亲。这已经够尴尬的了。

　　好容易坚持到结束，男孩一家去了车库，雯雯他们接着逛商场。刚走几步，又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拦下。

　　对方说着打搅、抱歉的话，过来就给爸爸敬烟。

　　爸爸解释商场不能吸烟，也就和对方说上了话。

　　听见对方说，如果他们家冉彬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只管跟他讲。孩子们处了一年时间，说分手就分手多可惜。

　　爸爸、妈妈仿佛听懂了什么，回头望着雯雯。

　　雯雯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是冉彬作，我根本不认识呀。非要说认识就只有一个彬彬。

　　所以，彬彬叫冉彬作吗。

　　说来好笑，雯雯暗恋彬彬这样久，居然才知道他全名。

　　这晚，还在商场，雯雯收到彬彬的信息。

　　彬彬跟雯雯道歉，解释事情始末。

　　原来春节期间为了应付家里，彬彬把雯雯的照片给了父母过目，谎称她是他的女朋友。不料父母中秋节直接跑来要求见雯雯。

　　彬彬只好宣布他们“分手”。

　　事有不巧，今天两家人凑在一间餐厅吃饭。

　　雯雯刚进来，彬彬妈妈就认出了她。再看见雯雯相亲，彬彬爸爸坐不住了，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雯雯仔细回想老人的脸，果然和彬彬有几分相像。

　　彬彬没有明说，但听得出来，他的父母对自己很满意。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宁愿欺骗父母，也不来追求我？

　　雯雯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话。

　　彬彬也再没有联系雯雯。

　　适合拍芦苇的日子又到了。虽然想过绝对不主动找彬彬，可中秋节一场误会，不是受了委屈吗，就有了底气。雯雯给彬彬发信息，问去不去拍芦苇。

　　彬彬立即回复，约好见面时间。

　　雯雯约的是市区的江滩公园，所以才说直接去那里碰面。

　　彬彬却想当然以为约在白沙洲，开车去了郊外。

　　久等不见对方，彬彬打来电话，才知道错过了。

　　雯雯说，没关系，你拍你的，我拍我的，晚点交换照片看。

　　彬彬也说好。

　　夜里，雯雯陆续发了几张照片给彬彬。

　　彬彬都没有回复。

　　第二天早起检查微信，仍然没有动静，雯雯不免生气。

　　再等到中午，不仅微信没有回复，彬彬的IG也没有更新。

　　往常拍了照片，彬彬都会第一时间发布的。

　　雯雯坐不住了。难道彬彬昨天从白沙洲回家的时候出了意外？

　　赶紧上网检索。交通意外的新闻没有发现，但是搜到好几则独居人士猝死在家的报导。其中更有一例是和彬彬一样的IT工程师。

　　雯雯脊背一凉，彬彬不会也出事吧！

　　这天下班，已经到家门口了，雯雯突然调转车头，决定去找彬彬。

　　雯雯赶到彬彬家小区，正好有另一辆自行车进门。

　　保安以为他们是一起的，直接放行。

　　单元门前，又赶上有住户出来。

　　雯雯顾不得对方的怀疑目光，扶着门闪身进去。

　　然后彬彬的家到了。雯雯却退缩了，掏出手机给彬彬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断定彬彬果然出了意外，雯雯顿时不怕了，上去用力捶门。

　　刚捶两下，门开了。

　　雯雯一愣，彬彬蓬头垢面，但是好好在家。

　　雯雯的脸霎时红到了耳根。低着头嗫嚅着解释，昨天起一直联系不上你，还以为……

　　话说到这，门厅的感应灯熄了。

　　雯雯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又是一惊，发现彬彬竟然在哭。

　　雯雯紧张地问，怎么了，彬彬。

　　彬彬不说话，弯腰给雯雯取拖鞋，顺势抹了把脸。

　　原来，“三五陈群”的日子，始于一场误会。

　　彬彬第一次见童童，心不由得一动。

　　彬彬马上三十岁，家里催婚的压力巨大。交往多年的前男友，也已经相亲结婚。

　　身为同志，别的不敢说，彬彬至少有一个笃定，绝对不去欺骗无辜的女孩。抱着这个前提，彬彬想到找拉拉假结婚。

　　可是，从网上约见的几个拉拉，要么五大三粗，比彬彬还像男人。要么别有用心，要求聘礼和房产。

　　眼看一年时间就要过去，正焦急，彬彬遇见童童。

　　这个女孩会不会是拉拉呢？

　　彬彬误以为童童是合适人选。但是很快发现，完全不是。

　　那段日子，童童追求彬彬，彬彬借雯雯疏远童童。

　　事情夹杂不清，春节到了。

　　彬彬实在不想再看母亲流泪，听父亲长吁短叹，就想着用雯雯的照片拖延一段时间，再继续找合适的拉拉。

　　这一找又是大半年。

　　父母却等不及了，先是中秋节不告而来。

　　昨天，彬彬声音开始颤抖，昨天在白沙洲，接到爸爸电话。爸爸在单位体检发现喉咙长了恶性肿瘤，爸爸问我，是不是要他死不瞑目……彬彬说不下了，把脸埋进胳膊。

　　雯雯终于开口。这些话她自己也是一面说，才一面想清楚。雯雯说，你别急，我先陪你回趟家，好让叔叔安心治病，别的事再慢慢想办法。

　　良久，彬彬瓮声瓮气道，谢谢你，雯雯，谢谢。

　　彬彬又说，昨晚你发信息那会我在外面。我跑了几家医院和诊所，凑够了一百片安眠药……

　　雯雯毫不犹豫抱住了彬彬。

　　就是这个男孩，曾经朝思暮想完美的结婚对象，虽然事情大大越出了预期的轨道，至少拥抱了他。

　　雯雯嗅到彬彬头发上陌生的气味，丝毫不觉得恶心，反而有一股脉脉的温柔在胸腔升腾。

　　原来自己做不了彬彬的恋人，却可以做彬彬的小阿姨，给他安慰和保护。

　　原来爱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强大。

　　从前她都是只想要人保护的呀。

　　也不知道彬彬和童童怎么谈的，反正早起看见彬彬重回“三五陈群”。

　　拖到中午，三个人才在群里说话。

　　童童发来一个链接，说有人发微博黑五月天不喜欢内地。

　　雯雯急了，怎么可以这样瞎说，五月天给内地捐了多少款。

　　彬彬也说，五月天每次演唱会都说内地好。

　　三个人去微博下面帮偶像澄清。

　　不料对方直接对他们爆粗。

　　于是回群里商量对策，再分头去回复，举报，忙了一个中午。

　　对方终于删掉微博。

　　他们还时不时在群里吐槽两句，意犹未尽。别的，就不提了。

　　倒是夜里，童童自己忍不住打给雯雯，仿佛很内行地问，你觉得彬彬是“攻”还是“受”，他该不会是“受”吧。

　　又补充，难怪那次在香港，我趁黑把他一通乱摸，他一点点反应都没有！

　　真是当时有多难堪，回想起来就有多滑稽。两个人笑不可抑，差点把眼泪笑出来。

　　去彬彬老家的日子定在下个周末。

　　需要请一天假，星期五去，星期天回。

　　这个周末，雯雯陪彬彬去奥特莱斯给父母买礼物。

　　一路上，两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开了导航，还是走错车道，越开越远。

　　正焦急寻找调头的地方。

　　雯雯呀的叫出声来。只见公路外面漫山遍野一大片粉红色草地，如烟似雾。赶紧把车停路边，小跑过去。

　　原来是一处在建的公园，鹅卵石的路面刚铺一半，凉椅、栏杆还堆放路边等待安装。

　　上网检索，得知草地是粉黛乱子草。

　　这美丽的偶遇，多少冲淡了此刻的惨淡心情。他们一边举手机拍照一边往里走，都十分懊恼没带相机。

　　后来彬彬想到办法，让雯雯站过去，把草地当作背景来拍，画面变得生动，多少弥补了手机摄影的不足。

　　彬彬说，不然怎么办呢，虽然不理想，至少拍到了照片。

　　彬彬拍完雯雯。

　　雯雯坚持要拍彬彬。之前扫街，总是彬彬拍雯雯，雯雯从来没想过帮彬彬拍照，多么自以为是呀。

　　拍照期间，有那么一下，雯雯看见镜头里的彬彬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

　　结果什么也没说，自己也忘记了问。

　　过了两天，彬彬发信息告诉雯雯，他决定还是自己回家，直接回去跟父母坦白。

　　彬彬说，我怕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总不能永远依赖你。

　　彬彬还说，放心，如果事情变得太糟糕，一定会找你安慰。

　　彬彬一个人回了老家。

　　雯雯居然很紧张。星期六早早就醒了，在家里坐立不安，跑去幼儿园无事可做，最后躲进图书馆听讲座打发时间。

　　夜里等来彬彬消息，只说一切顺利，回来再谈。

　　彬彬到底还是没有敢和父母坦白，不过陪父亲去北京动了手术，拖延两个星期才回。

　　两个人约了一次扫街，去的归元寺。坐在藏经阁前的长凳上，彬彬告诉雯雯家里情形，以及自己的打算。

　　彬彬在手机里设置了一个提醒，明年十月一日回家出柜。

　　说完自己的事，彬彬问雯雯，你呢。

　　雯雯一愣，她并没有什么计划呀。只好说了那天去图书馆听英语文学讲座，主讲人竟是自己本科同学。同学正在硕博连读，准备留校作老师。

　　当时不觉得什么，这会说起来还是有点受打击。

　　记得大四一起考雅思，同学的成绩还不如她呢。

　　雯雯说，所以，以后除了扫街，我准备去图书馆自习，随便看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