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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马疲人浅 ...

  •   “古老的迷雾,苗疆的传说,负心人谁不害怕情人种的蛊。神秘的昆虫,群山的深处,谁又会记得爱你的人如何用心良苦? ”
      这句话说来,不只单道苗疆人用情至深,还说了两件神奇的事。生活在十万蛮荒的苗疆人,苗人会种蛊,侗人会做巫。在苗疆蛮荒深川,药草却是包罗万有,大到千年树汁树皮,小到细嫩莘草芊叶,只要是眼睛看得到的,每种都有每种的用处。苗人“情蛊”,说神秘也确实有之神秘,说无奇也其实非常简单。如果遇见螃蟹和蚯蚓二物交缠,小心用一棵芊草结了结符把它们绑在一起,种下一个蛊语,然后将二物煮茶或者熬汤给心仪的人喝,他们就会爱你爱了死心踏地,至死也不渝。这是一法,此蛊可遇却不可求,从来螃蟹和蚯蚓一个心孤气傲,一个不怜柔情,无法结成结果,是求不得。姑娘如水,男人是旱露的芊草,水田中浮萍的葧(注:译苗语,一种如蝶翼般孤独的萍藻),枯树蕨藤,蕨藤做催情痴,涂于旱露的芊草中,种了蛊语,如果葧爬上芊草去饮芊草上的痴露(注:蛊术语),此葧却已成了情蛊,只要心仪的人闻到了它的味,那就爱上了。苗人害怕情蛊,侗人害怕情巫,千结如织丝,百丝万缕,谁人负心,情结发作,痛苦只怕生不若死。
      三江流着三条河,汇于融江,最终流进柳江。三江积沙百里,交叉成三个沙洲,形成了融安、融水两处融中肥沃的鱼米乡。融水北翼临星兜岭,其中一条河却是经那里流进融江。在那条河边上,坐落一个小村庄,叫做大年山。大年山人简单朴实,日劳而作,日暮而息,也融融安得祥乐。那个时节,正是春鸭水暖,芒季春番,知了“喇喇霝霝”叫了树枝头。
      知了的故事却是一段凄神之事。从前有一对夫妇很善跳歌踩舞(注:歌乃郎妹歌,苗人男女情歌对唱的一种;舞却是芦笙舞。),而且还跳得很妙很美,走到一个地方,总是都没有人比得过他们。有一个年头,两夫妇出门去踩歌舞兴浓致尽到就忘了回家,走到一个地方又走到一个地方,歌三夜不眠,舞七天不散。(注:苗人有一个说法,叫“三夜歌舞”,意思是说唱歌跳舞连续三个日夜不歇。唱歌三个夜晚,半途总出有错,对歌对错或者对不出来就算是输;踩三个日的芦笙舞,步法总有出错,而吹芦笙的人也会累而认输。然而达到这种境界却是非常厉害的。)时间一天一天而过,过了春天,又过了夏天,过了春耕又过了播种,别人都种禾满田了他们都还没回家。他们的孩子在家里瞧着田地没人播种,瞧着时间过去不等人,焦急和忧心,整天坐在田边哭,最后也哭死了。等他们夫妇歇了下来,他们才想起家中的孩子和田地,他们竟然喝彩着胜利,而忘记了春播和家中的孩子。等他们回到家,他们的孩子也死了,田地也长满了野草。他们的孩子死后成了知了。知了是知道了着急,知道了春播不待人,那又有什么用呢?只知道急着时间哭,也好警戒人们,春播不可荒废。所以每到知了“喇喇霝霝”叫的时候,春播也就到了。
      薄薄山梁裹暮,天压压垂黑。村下的河中,大群鸭鹅还在水中嘎嘎逐戏,有的凫进水里然后又钻出头来,有的扑哧着翅膀在水中打旋。这时山里做活的农人都三三两两纷纷带锄回归,远处小道有些依稀看得不见了,村头起了炊烟,家家在做晚饭。虽然天色临黑,但是河中的这些家禽都似乎还没有玩得尽兴,尽管主人在岸边咕咕的催促,它们还是迟迟不肯归去。河岸边姑娘码了码溜溜头丫,横手挥起一根竹棒正准备打进河中将这群鸭鹅逐上岸,突然听得左边岸上拖拖有马蹄响声,姑娘抬眼凝望,只见一匹青瘦红鬃马驮着一人正朝她跚跚行来。但见那人伏在马背上,头掉下了半边马背,只因那匹马是慢行,马背上的人才没有摔落掉下来。不知为何,这人却是受了伤。其时天黑莽莽,却瞧不清他的样子,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支粗布包裹严实的长枪。
      姑娘害怕,慌忙叫了一声:“阿爸,你快出来。”姑娘的家坐落河边上,槐树下那间吊脚小楼就是她家。她阿爸本坐在屋里,这时听见女儿在喊,老汉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急忙着奔出屋来。老汉儿出到门口,道:“燕儿,怎么了?”却见姑娘呆呆怔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前面河岸。姑娘道:“阿爸,你看。”说着朝那边河岸上一指,老汉随她看去,只见莽莽夜暮,一匹红鬃马呼气“咜咜”的驻在那里,马背上还伏着一个人,老汉也无由吃了一大惊,心下道:“哎呀,这是谁家的小伙子,怎么受伤到了这里?”姑娘忽生怯怯道:“阿爸,他……他……”
      老汉走了过去,那匹红鬃马见老汉过来,也不惊作,反而温驯的停在那里。红鬃马轻轻的嗅着老汉“咜”的嗤了一声,然后眼汪汪的望着老汉,似乎在讫求老汉救救它的主人。老汉看着红鬃马,心中大番感憾:“好忠心的良马!你这般忠心护主,你主人知道必定十分欣慰,也不枉你们此生相遇一场了。”固人善心藏诡谲狡诈,想瞧也瞧不清,只有这牲畜的天性才表露得无遗,毫无伪装掩饰。老汉查看了马上的人,只见他才是一个十六来岁的青年。青年后腹左肋下狠狠招了一枚暗青子,是流星青花弹锥,深深打进了腹骨里面,鲜血滩在他的腹上,裹红了马背。这枚暗器却是从后面打来,显然是青年失意遭了敌人从背面暗算。
      老汉道:“他受了伤。”然后看着姑娘,又道:“燕儿,你进屋去整理房间出来,咱爷俩先把他救了。”姑娘听老汉这话,失惊“啊”的轻叫,忸忸怩怩道:“阿爸,这……这……”好想说不可,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这不可。老汉道:“燕儿,救人是不错的,倘若我们见死不救的话,那真正是要遭受罪孽了。”可是,老汉如何知道,他女儿的心思。姑娘长大一个人了,心情也有了生分的变化,一个姑娘家在外头看见生人都且会生涩,更何况是要住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家里头,这不是真要作羞死人。
      知道这样,老汉这话说这分上,姑娘又做得什么主?姑娘只半点也不情愿的进屋去整置闲房。俩爷女要救了人,却丢河上的鸭群也不管了。老汉牵红鬃马拴在屋后槐树下,然后抱下青年进了屋。红鬃马见主人得救,那颗心总算放得下了,长赶三天三夜的路途,红马也劳累了,这时跪在树下,就是躺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老汉出来一看,红鬃马却死了。老汉看了半天,才看得出来,昨晚夜黑,没有发现,现在看见马肚下也有暗青子伤口,才躺一个晚上的地上,地上那些沙石却见了一片殷红,全是红鬃马身上的血。红鬃马为救主人,也不管自身受伤,一路长途跋涉,现下主人怜垂人救,也不负它一执忠心。老汉望着红鬃马,暗暗伤心一番。昨天晚上,闻它出气粗重,就应该知道它受了伤,如果及时救,可能还救活,但也不知救活不救得活了。
      白天老汉要下地里干活,也只留姑娘在家照弗青年。姑娘煎药捧进房喂青年,姑娘真害怕,倘若青年转醒过来,看见她在喂着他喝药,那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那境况下不是让人要羞得死。姑娘心头上上下下:“要是他醒了过来看见我,我……我就……”说“我就杀了他”吧又觉得不妥,说“我就打他”罢也好像也觉不妥。还好,青年好像也没有这么短时间就醒过来的迹象,这般也让她放宽心了好多。
      过去几年,姑娘那时还小,村头虞家的三姐,那可长得楚楚动人,一代佳人儿,莹莹秀丽,又腼腼腆腆,好生美得招人,可引得无数村里村外的青年小伙子们青睐,有些还不辞千里来到大年山,专是为了见她一面。虞三姐说,被他们捧上了天,真是让人觉得好羞死。姑娘那时只羡慕虞三姐:“三姐,有那么多小伙子喜欢着你,阿姐你一定是很开心的。”虞三姐只觉不尽然,摇摇头道:“燕燕你现在还小,你什么也不懂。我宁愿别人什么也不看我一眼,我也不愿受他们那么爱烦恼。”姑娘糊糊涂涂,觉得受人喜爱,应该感觉高兴,怎么虞三姐却是忧愁呢?虞三姐说:“你怎么知道,等你长大到我这个样子的时候,你就明白了。”那时她还想,虞三姐一定是一个撒谎精。现在想想起来,熟人来来往往,不却怎么觉得,可是突然和一个陌生男人见面,却也好觉羞涩。因为,现在她长大到虞三姐那个样子了,也有了那个样子的心情。
      两天也过去了,青年还没苏醒。姑娘连续两天给他喂药,开始是害怕突然青年苏醒过来看见她在照顾他,使她害羞,从都不敢多看他半眼。现在见他长躺在床上不醒,莫由兀然有点点担心他起来,姑娘先前那种只知道害羞的心理也没有了,反而是盼望他转醒了过来,这时坐在床边却焦急着瞅他这个样子发愁。
      晚上,老汉下地里回来,姑娘忧忧就对老汉道:“阿爸,都两天了,他怎么还不醒过来?”老汉瞧着青年,叹了口气,道:“他受伤太重了,只怕不过七五天是不醒。”姑娘哑口道:“那他……他会死吗?”老汉也不知道,只无奈的摇摇头,随后道:“这只靠他的造化了。”说罢回厨下去吃饭去了,忙碌一天活,老汉确实也饿和累了。姑娘又捧来药喂青年,拂袖擦他的脸,小心看着他,他一定不会死。可是,青年只喝着药在续养性命,日子一天一天拖得久,他会不会能扛得下来呢?
      老汉吃饱了饭,抽出烟管抽了两管旱烟。之后叫姑娘从背筐拣出今天他上山采来的草药,磨成末,给青年腹下暗青子伤口换了新药。这伤口的药是时时刻刻要勤换的,否则伤口腐烂,那可是糟糕得极。姑娘回厨收拾碗几,老汉给青年伤口换好新药,随后懒懒躺在竹椅上就瞌睡了过去。
      今晚夜色多好,月儿正明,也是了一个月中十三。夜里鸣虫咕咕,草丛蛙声呱呱。老汉劳累一天,短憩一觉儿来,待醒却不见姑娘在家中。老汉走出屋,只见姑娘坐在河边,呆呆注视着缓缓流水,一动也未动。老汉叫道:“丫头,你过来。”姑娘也没听见,此时是望着奔动的流水心却不在身上。水是动的,姑娘的心却好整凌乱了。老汉走到姑娘身旁,道:“燕儿,在想什么?”姑娘仍然在注视着流水,幽幽道:“阿爸,死是不是让人很伤心。阿妈死得早,现在想起来,想念阿妈却教人格地伤心。”老汉叹道:“你是不是想胤中的家了,十多年了,你有没有怨过阿爸。”十三年之前,老汉儿还是一个痴迷武功的武人,只因那一次他夫人的死,他才离开胤中,隐退了江湖,回到这岭川三江大年山来做一个普通的农人。可是,老汉又怎么知道得了,他姑娘提的死只是另外一事,根本不相关他们的往事。
      姑娘道:“阿爸,你一生中,你最害怕的是什么?”老汉想了想,要是在十三年前过去,老汉一定会想是害怕败给了别人成为一生的耻辱,但从他夫人亲自丧命在了他手里之后,他才真正领会及人一辈子最害怕的是失去了一家子融融乐乐的幸福。高手又如何?真正天下无敌,最终只不过是沦落得一个寂寞高手,就像现在的他——孤独王。当年老汉炼就一手“莲花催步流云掌”,打遍胤州中界,无人能在他手下拆过三十招。那时大汉时正年少,意气冲狂,每每只想:“总有一天我要让我杨成梅的名字响彻大胤每个角落。”然而真正天下至尊,就得要去挑战胤州十三川统领武蓝王,然后打败掉他。武蓝王朝人凤曾三拜抚南侯,时统领大胤国十三川将领,是当前大胤国的武林领袖,是大胤国的一个大家族,朝人凤如何能败?偏偏不料,他夫人林浣英却是朝人凤的七小女儿,也正因他这个执念,林浣英红颜命薄,竟至生生丧命在了自己丈夫手里。
      一个人,活在江湖,扬名立万,成为天下英雄的景仰,那曾经是老汉多少梦寐以求的理想。从他炼成了这路“莲花催步流云掌”,更是信心满满。林浣英曾劝他:“人活着,求得安安乐乐多好,去争那些名气做它什么?”老汉只固执,和朝人凤的决斗,那是不可改变的。林浣英不知说他什么,那晚,她只在无尽伤心,林浣英看着才三岁的小女儿,满眼泪珠:“如若明儿出了什么事,燕燕还这么小,那对燕燕怎么办?”和人殊命拼斗,总得有一个人败或者一个人死,但老汉坚信,他道:“我一定不会败!”
      正月初七夜晚,残月如钩,老汉那掌如流云天外绵绵来的掌力,尽数击落在朝人凤身上,朝人凤毫无抵御之力。然而他那一掌全力打了下去,那一刻他的心口却如锤击的深渊。只见一张薄皮人面随掌风卸下,软软在他眼前倒下去的却不是武蓝王朝人凤。
      那一刻,老汉瞬息间惊傻了:“浣英……”只冲过去抱住她。老汉这一掌下去使足了功力,林浣英的脏腑都被击碎,那是不能会活的了。林浣英说:“我告诉了朝人凤,说你今晚不适患了风,只怕不能应约和他比斗了。朝人凤是英雄前辈,他不会捡你的便宜,他说你既然发生了些意外,这场比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待你身体好了,你再找他决斗。”老汉不知她为什么骗了朝人凤,他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林浣英叹道:“我知道劝你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为自己梦想,我一个妇人也不能阻止你。但是,朝人凤不能败。朝人凤不仅是他自己,更是一个国家,他怎么能败?否则只怕大胤国不得安宁。你一个人的理想,和一个国家国泰永安的运祚相比,却是不可同语。”老汉不知说什么,难道他此念头错了还是对了?林浣英又说:“对不起。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再寻朝人凤决斗了。如若你答应我,我会永生的感激你。”
      看她眼眶闪闪的泪花,老汉如何忍心不答应她?那晚,林浣英躺在他怀里,和他们初次相遇一样,然而不同的是,初次相遇她跟他说她的心肠,这晚她却跟他说了她的身世。朝人凤是她父亲,她虽然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他始乱终弃了她母亲,但是,朝人凤要支撑大胤国,支撑朝氏大家族,用她这小女人的牺牲来换,却是值得好多。
      十天之后,老汉带着女儿千里离开了胤中。江湖之事,杨成梅中风患疾,莫名失踪,那和朝人凤决斗,虽万众期待,至终却也平平静静。林浣英不在了,对老汉来说,其他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的了。
      往事是一个无底的伤疤,触碰到就是深深的疼,使人伤心。老汉叹道:“阿爸最害怕的,已经挽不住了。阿爸只望你好,就满足了。”姑娘回头看见老汉一双眼睛滞布苍茫,斑驳在闪动泪光,那些痛楚、懊悔可显而见。姑娘道:“阿妈没有怨你吗?”老汉重重吸了口气,枯涩道:“倘若你阿妈有恨我,我就会好受了。”就是林浣英不怪他,他才这般痛苦。林浣英深爱他,才不阻止他想做的事,也正是因为林浣英深爱他,老汉才一辈子都因这件事伤心痛悔。姑娘道:“阿妈不怪你,我也不恨你。阿爸,你又何苦也不肯原谅你自己呢?”
      哎,都是自己不好的,本来阿爸已差不多都忘了,好好的又提死干什么呢?姑娘偷偷自责:“阿爸也是苦的,亲手打死了爱的人,那心受伤痛的折磨却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接着另外道:“阿爸,右秀连钟盈盈起,迭迭妩步暗香防。这路为何非一定是上上步呢,好像七三步也很好的呀。”说着,右步挺拔,只如河中的莲花瞬间绽放,姑娘在岸上使了一个姿式。老汉看到,心下只想汗惊:“这样不对!”正要呵斥她胡闹,但仔细一瞧,这七三步却比上上步轻巧。以往姑娘这一路按上上步则法使,中间第二步总是有滞带,第一步的力道有了,第二步的力道却衔接不上来,那更别说第三步和第四步了。此时姑娘换了一个步法,七三步使出,绰妙轻盈,环环而扣,万象归藏蕴藏其中,绵绵不竭。
      这起步法,却是老汉“莲花催步流云掌”中的第三起招式。虽然这路功夫是老汉所创,但这时瞧到姑娘这般转变,却无由教他也无比惊讶。老汉心道:“怎么还可以这样?不对,这样不对的。”然后见姑娘身体斜渡,横拦一摆,六六掌使不上来,反而第三道力中步力道就受拖,掌势慢了几分。倘若照姑娘这般使法,临敌时受人牵引,这“横扌掌”势必被曳曳蹿了出去之势,打不到对手,自然就露陷障给对手了。当这路掌法,姑娘使来,总感觉力劲不够,第一点使足了,第二点又延续不上,每每打不出想要的效果。不料姑娘左脚定步,身体旋转,妙妙曼曼开来,挽了一圈,仿如人在风中轻舞。
      “怪了,怪了。”老汉吃惊喃喃自语。这手“莲花催步流云掌”,本是他得意的武学,每路使炼开来,总是以凌厉霸道的掌力为要,主在击敌肋骨,攻敌穴门。“右莲起云秀”实则莲花步法,三三步内蓄集内力,“左步上抢横”却是流云掌力,六六“横扌掌”攻击对手六处障门。不想姑娘这般使出,流云掌却成了翩翩跹跹的舞蹈一样,莲花步妙妙曼曼。老汉也瞧不出眉目,但是掌法使不出力道,那是不可取的,如果没力道哪打得成掌法?要是在过去,老汉看见姑娘炼成这般样子,老汉必定会斥喝:“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使,不是这样使,步法要快要稳,掌力要沉,像你这般脚步缓慢掌力轻轻的,真正临敌时不早被对手打死了。”然而在过去,姑娘只以为自己是在哪个地方使错了,可是日续以往来,姑娘总是打不成这雄浑的掌法又看不出来自己究竟哪点在出错。三四年下来,“莲花催步流云掌”姑娘是炼不出来了。可是日续往来,一种方式不适,总是会发现自己隐隐会适合一种方式,所以姑娘今晚,重新炼这路掌法炼成这另番味道,却是向老汉提出自己对这路掌法的想法。姑娘道:“‘横扌掌’太霸气,每次总是力汇不足,第一掌力厚了,第二掌之后力就渐渐薄了。你说我使不对,或许我真不适合炼它。可是,阿爸,六六掌换成八方步却很好的,你看。”姑娘说罢,“左步上抢横”换成“窈窕淑云影”飞云步往内一圈,二五位回防步捯转,四四位流云步蹈开,“流云漫远方”便延延绵绵而出。
      月光照射下,只见姑娘如一朵莲花披着皎洁的月光在岸上盛放起舞,行步轻盈,姿态翩跹,仿佛玉帘拂衣,惟妙惟肖,非常的好看。一般人不知,只以为姑娘是在岸上跳舞,谁还想得到她和炼武联系到一处。正当此际,一个清脆的嗓音呼赞道:“好妙的拳法!”老汉和姑娘回头一看,只见青年不知是何时苏醒了过来,这时正从屋里楼道提步走出来。
      姑娘看见青年,脸儿刷的绯红,低下头转到老汉的身后去。老汉奇异,姑娘明明炼的是他的掌法,青年却怎么说是拳法呢?虽然是夜里,青年看不到老汉脸上的神情,但他知道老汉心头的疑惑,他道:“这路掌法,非常精深,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若炼掌力,胸中要有浩然荡气长存,否则浑厚的劲气发挥不到,只怕炼不好掌法。”说到这里,老汉困扰多年的迷惑才豁然得解,过去总批评姑娘炼功不用心,原来却是因为这个原故。姑娘始终炼不好这路掌法,原因却是因为姑娘没有男子那般刚阳之气,所以炼掌功发挥不出来那种想要的浑厚霸力。女子胸存浩气乃阴柔绵绵之性,只适柔巧门法,所以炼些擒拿拳法更灵活更实得。老汉不想青年这般轻轻年纪,见识却有这般见地,心中无比惊骇:“他轻轻年纪,竟有这般卓远的见识,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我就想得不出来,以往还以为燕儿炼功不专注用心,原来却是错怪她了。”
      念到这里,老汉“哎”的吁长一叹。这“哎”的一声,却是叹自己空活了一把年纪,往往总是被眼前的弥象碍目,却忽略了事物各得各所的本质,有些适合一些,有些又不适合一些,恐怕勉强不过来。老汉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青年道:“刚才我早在门口里看了半晌,假若我不说错,这路掌法却是‘莲花催步流云掌’,胤中一位英雄前辈的掌法,可却不知老丈和那位英雄前辈怎般相称?”老汉笑道:“不瞒你说,我就是杨成梅。”然后回身引出身后的姑娘,接着道:“她是老汉的丫头,双名双燕儿。过去我只勉强丫头炼这掌法,每每总见使不好,我还误会她炼功不用心,不想原来却是这番道理,如若不是你说,我还一直在困惑呢。”青年看向姑娘一眼,只见她藏在杨成梅的身后,神色羞怩,这时不敢转头来看他半眼。青年说道:“杨姑娘确乃慧质兰心,方才看了一晌,瞧杨姑娘将掌法炼得另一番夺巧天工,倘若把前辈这路掌法转变成一路拳法,也不失为一套精妙的武学,在杨姑娘手中,三十六步自然别是一番景象。”
      杨燕燕听他说他方才一直在门口里看她在岸上炼武了一晌时间,也不知这中间他有不有看她笑话。青年受暗器所伤,毫无知觉浑浑沉沉竟躺了三天,当他醒来,只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农人家里 ,他倒奇异之极。青年尚还犹新记得 ,那天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去了洛香贯洞。洛香贯洞是一个侗寨,青年却是苗人,如非若然,他是不会去洛香贯洞的,只是因为他哥哥半月之前去了里堡屯之后音讯杳无,他只想去问问。青年来到洛香,只见那里的人都好多不欢迎他,但是他也不去理会他们对他如临敌的眼光,他此番来洛香,因由是因为事情而来,不到万不得已,他更不想去招他们不必要是非。上年他和哥哥还有朋友来到这里一次,那时候起这里的人就对他们不怎么友好了。青年径直走到上寨古劳尚的家,古劳尚见到他好不喜欢他,可是他又怎么奈何?偏偏他的哥哥要喜欢人家的闺女儿,他说:“阿爹(注:这里不是父亲的称呼,而是对老人的谓称。),我哥哥有没有来……”青年后面本来还有“我哥哥说他要来洛香,可是他一走就已经十七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只想来问问他有没有来到你家”的话,但古劳尚听他是寻他哥哥来的就气不打一处使来,古劳尚愒怒道:“你哥好好的本事,带着我那不肖女两人私奔去了!”青年听他的话非常吃惊,本来人家就不怎么喜欢他们,他哥哥还拐带人家的女儿去私奔,这事情还如何得了。青年道:“那他们去了哪里?”古劳尚牙齿似在吃人噬血的细碎磕响:“我怎么知道!这不孝败家女,死在了外面也好。让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不去杀了他们,省得丢尽古家人的脸。”后面这话,却是很生气。
      青年知道在古劳尚那里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原本这里的人就不怎么喜欢他,他也不想多呆在这里招别人痛恨眼目,于是离开里堡屯。他想:“哥哥没有回家,一定是害怕古劳尚回到家里来吵闹,哥哥怕麻烦乡里。这么多年,我们没爹没妈,全怜乡亲照顾和操心,倘若又麻烦到他们,那更对不住他们了。”随后又想:“阿芨姐是个好女子,只怕此番她执意跟着哥哥走,天地苍茫风餐露宿,却是苦了她的了。哥啊哥,只望你别负了阿芨姐姐。”可是,可是,他的阿芨姐姐和他哥哥又去了哪里呢?他又该去何处寻他们?
      青年站在洛香和小黄十三侗寨的路口,彷徨不知何去何往。都柳江下来,东西分路,一条去往鬼城肇兴三村,一条去往小黄十三侗寨,东南路便是洛香贯洞,青年才从洛香贯洞下来,这时迷茫在三路岔口,不知转回家乡去好还是下小黄去觅寻哥哥阿芨香他们好。正当青年举棋不定之时,突闻破空呼呼的四声响,只见四枚流星青花弹锥招呼他射来,随后就是跟着一声:“可恶的苗人,你们抢走了我表妹,我恨不得通通杀了你们。”青年回头一看,见是古劳尚的外甥、阿芨香的表哥阿登萨,阿登萨眼睛布满血丝,那神色自然是痛恨他入骨。
      青年不防遭了他的暗算,背后施放冷招子,青年心头怒气,如是别人,只怕胸口一愤早跟搠了他一枪。但瞧阿登萨怔怔站在原地,失魂落魄模样,他也是一个可怜人儿。要是打起来,半年前就打过了,阿登萨如何拆过他们兄弟这一路十七枪。阿登萨也知道正面打不过他们兄弟,才在背后做暗算小人,为了报那一口怨气。总之他们兄弟夺了他喜爱的表妹,他们先对不起他在前,心里多多少少总有亏欠于他。青年看阿登萨呆在那里,眼里布满血丝又夺夺泪光闪动,那痛恨又痛苦的心情,真是也累累作苦了他。阿登萨打不过他们兄弟,只心怀痛恨他们,他留不住他表妹,却留在了失去她的伤心痛苦中。
      如果青年要杀阿登萨,一枪就把阿登萨刺死了,但是青年没有。青年骑上马催了马儿就走。青年也没有回家乡,也没有进小黄十三侗寨,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得到寻找到他的哥哥和他的阿芨姐姐。一路走了半天,他就昏在了马上,之后……之后就什么也不知觉。青年是一个孤儿,从早就被老天遗弃,随便死在哪里都好,又有谁来心疼他一阵子。只怕心疼他的人,只有他的哥哥,但他的哥哥又带着他心爱的人儿走在哪里。
      青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昏去了多少天,那天走在路上,他就已经知道他不久将就会死。阿登萨恨他们兄弟得无法形容,这种结果也偿他报了痛恨之心,人世人外,也不欠他。反正知道自己不久就会死,那死在哪里,也没什么重要了。青年任着红鬃马随便带他去走,走到哪里死在哪里就好,这世间,只怕他活着他死了,也没人想得他。阿登萨想杀他,偷施暗器,那因他对他们兄弟有恨,为恨报仇,天经地义。但他没有理由去杀阿登萨,原本先对不住别人在前,然后又去杀别人,只怕更遭世人的唾沫。然而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值青年没有放得下的,来本孤独,去也孤独。青年只当他已经死了,不料醒来,却是躺在一个农人家里头。他怎么想得到红鬃马带他走到了三江大年山,他昏迷去了六天。青年起来没有看见主人在家里,他就走出来,不想出到门口,正好看到杨成梅和她姑娘在屋外趁夜研炼这路掌法,不由多看了一晌,见姑娘炼及妙处,由是赞赏一声。
      “拳法?”杨成梅愣道。掌法可以变转拳法,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杨成梅从未听过,也从未想及一块。青年点头道:“是的。拳法以柔巧见长,攻才有驱进,守方能回防。拳不单以擒拿手为要,更重要的是要有好的步法来佐辅。前辈这一路莲花三十六步轻轻绰绰,不过厚重也不偏轻浮,最是驾驭拳手的好步法,更何况杨姑娘心灵手巧,应变有则,那更自不用说了。就像方才杨姑娘那步左脚‘飞云步’二五位叠折,长进若‘摘叶折梅手’,回转‘夜叉探海’,方寸之间,对手自然现了两个空陷出来,‘云浮’和‘嬴门’,‘云浮’的陷障最是险利,肩头‘云门穴’、‘柱泉穴’,后颈‘风池穴’,只怕其中每处都要递送到你手里来。‘嬴门’处‘商曲穴’、背心‘至阳穴’、‘中注穴’、‘渊液穴’那逃也逃得不开。”
      “云浮”和“嬴门”,是人身两大陷障空门,一为经脉气聚之径,阳维脉、足少阳之会,一为气海之源,其中每处都是能致人于命的。一五“叠折步”踏跨,环左斜引蹿右而岀,右手“摘叶折梅手”上路擒拿指一拈,就是锁扣后颈“风池穴”,中路环跳指、下路罗梭指就是招呼肩头“云门”、“柱泉”二穴。倘若对手集中上面防御,那只怕顾不得“赢门”上陷障的缺门了,左手“夜叉探海”,轻烟指拿小腹“中注穴”,横引指锁肋下“渊液穴”、背心“至阳穴”,加之这路莲花三十六步灵动的步法,对手只防守攻击不知如何防守,要不防守攻击而去攻击时又不知从何处着手。当年杨成梅创这路“莲花催步流云掌”掌法,主要就是这莲花三十六步步法,击御却是以浑雄掌力毙敌。现在听青年这么一说,从中将掌力劈斫改为擒锁指法,这莲花三十六步,也确实另是一套不可小觑的精妙拳法。只是运用掌力,三十六步步法以捷、据为则,运用拳指,还得以轻、灵之法可观。
      杨成梅佩服道:“妙,妙。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如此一来,杨燕燕三十六步驾轻就熟,这掌力炼不来,炼了轻巧的拳法,她不苦恼,杨成梅也不闷愁了。杨成梅道:“你轻轻年纪,竟有这般慧心识力,当真太难得了。但是,能看懂莲花三十六步的,普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倘若我不说错,你一定是认识康昆扬。”青年承认道:“不错,我跟康前辈学了三年武艺,曾听康前辈多次提到前辈的莲花三十六步步法非常厉害,那时早就心向景仰之极了。”杨成梅听他说康昆扬只跟他提到他的莲花三十六步步法厉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康昆扬是不是跟你说,杨成梅的‘莲花催步流云掌’平平不值一提,只有莲花三十六步还可中看?”青年道:“康前辈确实这样说。”青年也不注意,待他说完这句话时,却发现杨成梅蓦刷的青着双脸,僵硬在那里,青年才知道这句话犯了杨成梅的忌讳。
      青年只怕杨成梅生气,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惶惶时,只听杨成梅忽然哈哈大笑,道:“康昆扬至始都不肯承认我的掌法,但他至终还是耿耿也不忘我这莲花三十六步步法。你知道为什么吗?”青年初时见他听之前那话时微微生了气,现在见他又不生气了,心头那惶惶惊恐之心总算放得搁下了。青年又害怕说错话,只小心道:“晚辈不知。”杨成梅道:“康昆扬‘游龙十七式枪法’那自是没得说了,就是步法却稍逊了一筹。当年我们在胤州打了一场,他至终输在我这路莲花三十六步步法上,只怕他要耿耿于怀一辈子了。”青年细细听来,只听杨成梅道:“那年中秋时节,我和康昆扬在胤州洱海畔认识。我们两人相识只感如相见恨晚,那敢情是无法说的。我们在洱海彩云畔痛痛快快喝了一晚的酒,一时谈到天下英雄,我说文山三祝庄祝家三兄弟仗义疏财,广交天下英杰之时,康昆扬却黑了双脸,啍的一声,道:‘三祝庄祝家三兄弟就只会装神弄鬼,上个月老三祝文邕在苍临被我杀死了。’我听了微微一惊,文山祝家三兄弟,虽不知从哪里学来鬼怪狐异行术,老大祝文荣‘大念碑’泣鬼悲神,所有冤屈之怨气引人闻恸,‘行文苦怨悲哀咒’吟哦哞呢,却听得瘆人,那嚎嚎之声,激引四方孤魂野鬼,怨气冲天。那年我见他使法过一次,只见漫天遍空,天色惨淡,屈魂孤鬼,历历在目,着实教人可怕。”
      能引一身冤屈怨气的怨魂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行术,青年闻所未闻,这时听杨成梅说是亲眼所睹,他若不信也不知如何不去相信,青年只觉骇人听闻,道:“这世上真有这种本事?”杨成梅道:“是有的。这是鬼师之术,驱尸移魂,束邪捉鬼,这中间有李代桃僵之术、移花接木之术,抽移活人魂魄于空茫空间。有的人昨天都还活好好的,晚上睡一个觉下来,第二天却死了,因是遭人用法移了魂魄。”青年道:“抽人魂魄,移花接木之术,小的时候也听老人说过。有的人家生不出孩子来又想要孩子,不知用的什么法,只让别人家在腹中的婴儿魂魄转移过去另行投一次胎到另外一家去,生生让人家婴儿胎死腹中,老婆也死,赔了两条人性命。老人说这是‘剥鸭’(注:鬼师术语)之术,谋人害命,非常的过分造孽。”杨成梅道:“你说的一点不错,鬼师之术,假若滥用,却是恶贯满盈的刽子屠夫。”杨成梅接着继续又说道:“老二祝文寿,‘无上火焚帖’不仅炼得一罩天罡无上罡气护体,那‘真君三昧真火大焚帖’,一切妖魔鬼怪都且忌怕他;老三祝文邕,一手招魂幌,‘至善行帖’驱妖赶鬼,所有妖魔鬼怪作怪,都被他‘楯水法’收行了去。三兄弟也不做什么坏事,不知康昆扬却为何说上个月在苍临杀了祝文邕。我只以为,康昆扬一定是在苍临跟祝文邕有其他口角之争,他脾气暴躁就杀了人家,我说:‘祝家三兄弟好气热肠,广交朋友,对人义薄云天,又不做得什么坏事,你杀了祝文邕,只怕得罪的是天下英雄了。’谁知康昆扬将啜在口中的酒碗一搁拍在桌上,生气道:‘得罪他们,我又怕了过谁来。他们三祝不做坏事?只怕他们三兄弟人面前道貌岸然,背后装神弄鬼却不知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亏心事。去年在西山海纳,我见过祝文邕使招魂赶尸伎俩,抽移了人家闺女的魂魄驱尸到野地奸害了人家。”
      杨燕燕在一旁听杨成梅说到“抽移人家闺女的魂魄驱尸到野地奸害了人家”,脸儿微微一红,心下骂道:“这祝文邕好无耻!”青年道:“难道康前辈不怕或是他冤枉了祝文邕?”杨成梅道:“开始我也这样想,文山三祝庄在江湖上还算有点脸面的人物,就算他们胡来,祝文邕也不会做出这种听闻令人发指的丑事来。我说:‘或是你误会了祝文邕了呢?’康昆扬道:‘我亲身所遇,难道我还冤枉了他不成?’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唯有听他细说。康昆扬道:‘那天我从西山海纳回彩云城,路过落虎口,看见一个姑娘衣裳褴褛孤身一个人坐在路边哭泣,我不知她有什么伤心困难之事,就去问她为何一个姑娘家在这荒山野外,又为何在这里哭。起初姑娘不好说,只叫我不管她。你想一想,一个姑娘家,遭到这种遭遇,教她又如何好开口去对旁人倾诉,一旦说了,这种丑事,以后她又如何以何脸目去见人?无耻是那些卑鄙恶人的错,但他们却毁害了姑娘们的一生。’康昆扬这几句话说得铿锵顿挫、恚忿激厉。康昆扬说:‘我越见她伤心就越知道她有事,最终她拗不过我询问,于是只将这番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我起初也一惊,真不敢相信祝文邕能做这种事,文山三祝庄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朋友交广天下,祝文邕怎么能做出这种败坏道德之事。姑娘见我不相信她,姑娘只委屈道:‘你是不是想我在骗你?’我虽不怀疑她,但也不敢相信她所说的事情,姑娘说:‘你不相信我所说的也不关系,我命的苦,且是我活该遭受。你不过是一个过路人,本不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奢想你信不信它,我只是感觉委屈,感到好恶心自己。几天之前,我活活蹦蹦好好的还在家中,可是一天晚上,我只感觉自己身体被抽了空一样,浑浑噩噩就什么也不知觉了,等我有了知觉,就被祝文邕带到了这里。我开始不知道祝文邕带我到这地方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浑浑噩噩竟有多少天了。祝文邕说:‘你七天前的晚上已经死了,村里的人说你命犯天煞,年轻夭折,不是好死,所以请我将你尸体驱了出来,免得危害乡里。’我听他说我已经死了,我很奇怪,于是问他道:‘我死了?我死了!这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我现在还活着好好在这里?’祝文邕只哈哈大笑:‘我想要你死你便死,我想要你活你便活。’于是从怀中抽出一个稻草小人,瞧着我说:‘那天晚上我用法抽移了你的魂魄,于是你就死了,现在我又将你的魂魄还魂到你身上,你又活了过来。’将人借尸移魂,我曾经也听人讲过,不想这回亲身遭遇到我自己身上,我非常害怕,只哭道:‘你为什么这样害我!’祝文邕听到我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他嗖的变了脸,道:‘你们父女俩得罪了我,我要让你们都不得安宁。你们不是不信吗?今天我就让你们父女生死离别,让你们一家连遭变故,看你们且信不信我有不有这个本事。’”
      “我听到这里,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以前和祝家三兄弟相交逆好,不想祝文邕却是这样为人,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康昆扬又道:‘我听姑娘说祝文邕因他们父女俩得罪了他,祝文邕才要报复他们父女二人,我问了一句:‘你们因什么事得罪了祝文邕,他才要报复你们?’姑娘说:‘我们一个农家百姓,怎敢去得罪什么人。那晚夜深了祝文邕扣响我家门,他说他是文山三祝庄的人,这时天黑了错过了赶路时间,想叨扰我们借宿他一晚。我家只有我和阿爸两人,天荒时阿妈早就不在了。我和阿爸见他一个外乡人,于是留他住一个晚上。我们好情热待他,他却瞧我贼眉贼眼,我瞧他恶心,就回房休息去了。深夜,我发现他怎么在我房间里面,我一个女孩子夜里房里有男人在里面,这事说出去我以后如何做人。我出去叫了阿爸,阿爸很生气,阿爸说:‘我们瞧你一个外乡人从他乡来到这里,一不近亲二无熟人,瞧你可怜才留你,不想你还想害我女儿,我们也不留你了。’于是半夜将他赶了出来。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怀恨在心,所以才要报复我们。’我听她可怜,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姑娘摇摇头,道:‘我都死了一次了,我还回村子去做什么?回去还不是吓了他人,又没有人会欢喜,会高兴。’我知道她伤心,祝文邕真该杀,害了人家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成了人不人鬼不鬼。我说:‘你阿爸在家中想你得苦,你也不想去见他。’姑娘微微一怔,好像听了我这话动容,僵半瞬,她抽搭抽搭低声恸哭道:‘我身子都遭祝文邕玷污了,我也无清白见人,这世上,还有他什么留恋。’我还想劝她,她只道:‘你走吧,你别管我。’然后姑娘蹲在地上,目光游离,呆神滞目。我只想让她清静一晌,就走离开,不想姑娘待我走还不远,一头就撞死在了路旁一棵树干下。’”
      青年听到这里,也无由拍案激怒。杨燕燕也听得柳眉动容。那农家姑娘遭祝文邕害毁了清白,这女人活着就多受非议,难免她对人世厌倦和绝望而生了死念。青年心下愤忾:“这做法也忒恶了!因一点点的报怨之心,就害人家成这个样子,任谁听了都忍受不住。不要说是康前辈听了姑娘的遭遇义愤填膺,换作我我也要去杀他祝文邕。”但想康昆扬已经杀掉了祝文邕,这因果报应也大慰了人心。杨成梅道:“康昆扬说:‘撞见这种事,就算我不愤怒,鬼神也愤,你还如何忍耐得住?这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后来在苍临,我撞见祝文邕,就责问他是否有这么一回事,他还矢口不承认。妈的,做就做了,还不敢担当,这不是说我无故冤枉你了吗?我一生气,废话也不跟他说,一枪就把他给搠死了。’这件事情听他说出来着实也让人气愤,我也不知真伪,于是索性到文山三祝庄去问一问。哎,我也糊涂,竟至后来和康昆扬结了恩怨。那天听那件事情,我想如若真是祝文邕做过,我也不袒护他,假若是康昆扬冤枉陷害祝文邕毁坏他们文山三祝庄的名誉,我是他们朋友,也绝不容他污蔑他们祝家三兄弟。我到文山时,康昆扬说的不假,祝文邕真确被他杀死了。我赶到文山,正好赶到祝文荣祝文寿办理祝文邕的后事,当时整座三祝庄,白菱飘挂,祝文邕灵堂设在偏堂,附近很多朋友得到消息,都前来吊唁。‘剪燕双刀’段德和祝文邕相交甚好,这次祝文邕的死却令他很是伤心,他问祝文荣道:‘文邕兄是如何死的?’这话,多是前来吊唁的友人心里想询问的问题。祝文荣哀痛的说道:‘十天之前的早上,庄人早上起来开庄门时在门口发现了一口棺材,就来告知我和二弟,我和二弟听说我们庄上门口有一口棺材,都很吃惊。我们三兄弟也不曾得罪什么人,不知是什么人竟要来寻衅我们晦气。我和二弟赶到门口,却见一口棺材横在阶下。老二和我相对看了一眼,老二叫庄人打开了棺材,开棺那一幕,我和老二都瞧得惊呆了,却见棺里躺着老三在里面,老三不知什么时候遭什么人杀害了。老三胸口受了一枪,我们发现棺里留有一封信,书着‘文山三祝兄弟同启’。’段德道:‘那信是如何写?’祝文荣道:‘我和老二打开信来一看,只见信上写着:文山三祝庄祝家三兄弟行术装神弄鬼,巫言惑众,欺骗无知百姓,今日遇我撞及,敬以祝文邕人头献上,以戒警效,古州三郎康昆扬拜。这康昆扬又是什么人,我们又不认识他。我们三兄弟替人驱除无数恶鬼邪魔骚扰,驱妖除邪,虽力所不及,也做了不少善事,但这康昆扬怎么就说我们用妖法欺骗了人,以致竟要杀了老三,这就让我也想得不明白了。’我听到这里,就说了一句道:‘可是我在外面听说,却是祝文邕运使借尸移魂,害了人家父女生离死别,还在外头奸侮了人家女儿,那女孩受不了打击和侮辱,轻生撞死在了树旁,康昆扬见闻激愤,才杀了祝文邕。’”
      “我说了这话,很多人就纷纷指责了祝文邕的不是,倘若祝文邕真有这般之事,那他却是真该杀了。祝文荣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是不是康昆扬说的?’我说:‘我在胤州听人是这般说。’祝文荣道:‘哎,成梅兄,只怕你又被别人欺骗了。康昆扬杀老三,一定是因为那件事。’祝文荣说康昆扬杀祝文邕一定是因为那件事,我们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事,难道康昆扬和他们祝家三兄弟过去曾有什么过怨?祝文荣徐徐说道:‘两年前正月十五,康昆扬带着他姐姐来文山找我们,我们问他有什么难事,他说求我们救救他的姐姐。其时他姐姐已经死了,魂魄过了鬼门关,我们说不能救了,安慰他不必太伤心。他说:‘听闻文山祝家三兄弟仗义疏财,热心助人,你们怎么能就这样见死不救呢?你们兄弟不是有借尸移魂之法吗?只要抽移别人的魂魄嫁移到我姐姐身上来,我姐姐她就能活了。’借尸移魂,确实可以转移人的魂魄出去,但是用这方法救活一人,岂不是又害死了一人了?这不是又作孽?这救人害人又和救人有什么区别,我们怎么也不能答应他这么做。他很生气,带走她姐姐回去之时,一枪折断了我庄前一棵李树,留下一句话:‘你们今日见死不救,你们既然看得见死不救,假日我见你们救上一人,我必定不会忘记今日取了你们的性命。’哎,我们真确对不住他,但是我们又怎能够去害别人救他姐姐呢?他信上说‘文山三祝庄三兄弟行术装神弄鬼,巫言惑众’,准是这般原因,是因为嫉恨我们那次不肯施法救活她姐姐。’”
      “这些事扑朔迷离,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便没有亲身所见,这时听祝文荣这段事说出来,我也迷糊了,一时也不知是康昆扬和祝文荣谁说了真,谁又在说假。我想,倘若真如祝文荣所说的这样,那么康昆扬也忒用心险恶了,不仅杀害了人家,还要四处捏造坏事来毁害他们祝家三兄弟的名声。我说:‘这事原委曲折,我们都从无所知,但凡事都要抬道理,讲证据。作为相交朋友,假若祝文邕真做了坏事,我们也绝不袒护他,但是人家冤枉了他,我们也绝容忍不得让别人这般诬陷我们的朋友。可是祝大庄主你这话,有没有证据,我们又知不知道是不是你信口开河。’这话大合众人之意,祝文荣道:‘是的,成梅兄你说得没错,凡事都抬不过道理。我们三祝庄不算什么,也不能无凭无据去陷害他人。’随后向庄人道:‘进去书房把那封信拿来。’庄人进书房不久就取了书信出来,祝文荣拿给我们看,信的署尾确实是‘古州三郎康昆扬拜’八字。”
      青年问道:“那么您真还误会是康前辈捏造事非来欺骗你了?”杨成梅道:“不错。后来我问康昆扬书信和他姐姐的事,他也一件不讳。他带姐姐前去寻助他们祝家三兄弟的事确实有,后面那句留下来的话也确实说过。康昆扬过后才跟我说,后面那句留话,那是他当时因姐姐他们不肯施法相救生气而头脑胀热犯了糊涂,以致如此心头偏激。但是书信,后来我才知道,内容是祝文荣修改了,原来信的内容却是祝文邕害死那农家姑娘的事。”青年道:“那么后来呢?”杨成梅道:“后来我返回胤州找到康昆扬,就书信和他姐姐的事问了他,他一件也不否认。我只认为那晚在洱海彩云畔的事是他编造事故来欺骗我,他那人又不爱解释,我们一言不解,就在来宾楼里打了起来。”
      在文山,杨成梅拜别祝文荣祝文寿二兄弟之后,心里藏着许多疑团,就赶来胤州找到康昆扬。两人起先相约于太盛街来宾楼相聚,康昆扬和杨成梅短暂离别现在又见到了他只感到无比高兴,谁知道杨成梅一上来就问他书信和他姐姐的事,康昆扬只觉得心头不快:“好啊,祝家三兄弟是你至交好友,我杀了祝文邕,你哀伤痛苦,这次可为你朋友兴师问罪来了。来得也好,外头传你杨成梅如何如何厉害了得,我早就想领教了。”然后道:“不错,他们三兄弟假仁假义,全部都是伪君子!”杨成梅只听康昆扬供认二事不讳,也不去寻问其他详细,心头只一怒:“我和你相见如故,倾诚相待,你却是为了骗取我,竟如此待我,也过分得恶极了!”康昆扬道:“祝文邕是我杀的,我恨不得将他们三兄弟通通杀掉。你不是想要为祝文邕报仇吗?来吧,杀了我就可报祝文邕的仇了!”杨成梅只激怒,道:“卑鄙!无耻!”然而这“卑鄙”、“无耻”两字却是认为康昆扬痛恨文山祝家三兄弟不肯施用借尸移魂之法救活他姐姐,康昆扬杀了祝文邕,还四处捏造恶事来损害他们三兄弟的名声。
      杨成梅道:“我始于怀恨他,我跟他相见只感觉意气相投相见如故他竟然骗取我,二要为祝文邕报仇,所以招招都下狠着,‘流云十八掌’掌掌置他于死命。他那人性格孤戾,别人冤枉他他只知道生气,也不去和别人解开误会。康昆扬一手十七路枪法,我们从来宾楼打到太和街,我也占不到他半点上风。”
      河边夜风瑟瑟,不知不觉已过了大深夜。春夏交季多雨,这时百虫早栖,蛙鸣不再,夜晚还是微微有一些潮冷,杨燕燕道:“阿爸,外面风湿气冷,你们进屋去说吧。”杨成梅这时才想起青年的伤,叫道:“哎呀,你瞧我这糊涂。对了,你伤势好了?”青年道:“多谢杨前辈和杨姑娘搭救,我已好多了。”杨燕燕听他不单说谢了杨前辈还要谢她杨姑娘,心里头柔绵绵的却甘美温甜,只第一个人先跑进屋去。杨成梅道:“你也能挺得过来,一般人受你这样的伤,只怕不过个十天八天是难醒过来,不想你才三天就醒了。”青年道:“我也没什么特别,或许是我命硬吧。”心下却想:我只以为我死了,那些生存的希望只渺茫如泡影想也不敢寄想。杨成梅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是你的命硬。”然后道:“我们进屋去说吧,你的伤口才刚刚恢复,外面气湿,对伤势恢复不好。”
      青年和杨成梅进了屋,杨燕燕已生了一炉大火。杨成梅道:“能不能吃酒?”青年道:“我吃不得酒。”杨成梅道:“吃不得不打紧,慢慢来就习惯了。”杨成梅既然这么说了,青年也不能去拒绝他。杨成梅叫杨燕燕去温开米酒,一边和青年围坐在火炉旁,继续讲那和康昆扬的往事。杨成梅道:“我和康昆扬两人从来宾楼打到太和街。说实在话,那回和康昆扬打那一场,真正却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一次。我‘莲花催步流云掌’三十六步十八掌力,劈、推、斫、匝。起初我们在来宾楼上一言不解就打起来,里面很多客人见我们之前还吃酒说话得好好的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于是都乱哄哄的跑离开得远远的去。我和康昆扬从场间里面打到走廊。在这楼道里面,掌法近身搏击,没有太多阻碍,但是康昆扬枪法碍于空间狭小,无法施展开来,他就吃亏了。突然康昆扬纵身一跃翻出栏杆从走廊跳下去,我那时一见如何让他走脱,跟着‘横推掌’匝他腰侧便阻止他脱走。我那一掌打到中途,康昆扬旋飞身子,回了一枪‘斜里扑刺’将我右掌打退回来。我翻身一跳纵回走廊,只见康昆扬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大街上。”
      话到这里,杨成梅看着青年道:“你应该知道,这一枪我不能追击他。你跟康昆扬学了三年武艺,这套枪法他应该都全传给你了。”青年道:“是的,只是我资质愚钝,没学成康前辈三层功力。”杨成梅道:“那一枪‘斜里扑刺’挑我掌路,倘若我不收掌退回去,就会被康昆扬斜圈中折回□□过来了。”青年听杨成梅说也暗暗点头,这招“斜里扑刺”是“游龙十七式枪法”第七式“扑折式”,共有三招,第一招为“斜里扑刺”,第二招是“兜劫转圈”,第三招便“直击长空”,就像疾风骤雨中长鹰击空、高空扑翅回身俯下冲上之势,乃回防退身之护路,倘若对手追击,自然就会受到中途斜圈中折回枪疾烈刺至。
      杨成梅道:“我见康昆扬落在大街上,纵身一起,也从楼上跳了下去,半空‘荡云掌’就朝他门面拍落。康昆扬左步微圈,‘上横枪’捣至一格挑我掌势,‘十二步纵横枪’纵横拖扫,十二步之内,那真是个千军万马中横扫千军之势,当真厉害得惊人。”这“游龙十七式枪法”,最初名为“狂狼枪法”,是一个塞边戍将所创,里面有“伏潜诀”,隐藏暗伏;“贪狼诀”,荡扫千军;“破军诀”,入万军中如无人无我之境。杨成梅十八掌流云掌力,三十六步莲花步法,康昆扬十七式游龙枪法,当时两人在太和街上打了一个上更,旁边无数人在两边观看,个个叹为观止。杨成梅道:“后来我一掌打断了康昆扬一排侧骨,然而他那最后一枪却停在我喉咙口,康昆扬说:‘你掌法平平,就是莲花三十六步还可中看。’然后一拖一拖就走了,我看见他吐了一路的血,那最后一掌我却打重了,当时使了十成功力。虽然是他败了,但是我知道,倘若康昆扬那最后一□□下去,我早就毙命当场。哎,康昆扬一定是恨我。”杨成梅话随说出,叹了一声,好像在懊悔。忽然杨成梅又看着青年,道:“哎,康昆扬是古州人,你也是古州人吧?”青年道:“是的,我叫王聰,是古州上苗人。”杨成梅道:“你跟康昆扬学了三年武艺,康昆扬是否还好?”王聰道:“康前辈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康前辈跟我说,这辈子也就只佩服杨前辈您一个人。”
      人相交于心,不管曾经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但最后留下来的那一句话却是最真实的语言。杨成梅道:“我和康昆扬,我们相见如故,最终还是相知于心。那天我打伤康昆扬之后,我就发现我上祝家兄弟的当了,如若康昆扬真是那种恶言中伤人的卑鄙阴险小人,只怕他那最后一枪早就杀死我了,但是康昆扬没有。这么一个一肝侠肠义胆,怎么会是那种无故造谣是非诬陷别人的人呢?后来我又上文山去想找祝文荣祝文寿询问清楚,不料我到文山,三祝庄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我等了十天,祝文荣祝文寿也没有出现。后来,我多方查访证实,康昆扬确实没有冤枉祝文邕,祝文邕做过的无耻丑恶事情还不止只是农家姑娘那一宗,祝文邕运用借尸移魂伎俩,不知危害了多少无辜少女。”
      “哎,哎,哎。”说到这里,杨成梅连连“哎”的叹气三声,好似惋惜又无奈。“文山祝家三兄弟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人物,不想竟是这般为人。我们把他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他却是这般对待我们,着实这世人的心,真是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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