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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成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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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山下阴雨绵绵,酆都客栈的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正凑在一起,和客栈掌柜的谈论连日来山上发生的事情。只听一人惊恐地道:
“当时那可真是地动山摇哇!好多大石从上面滚下来,我亲眼看见前面赶骡子的赵大爷被那石头砸中,眨眼就成了肉饼啦!”
“可不是嘛!”又一人道:“这下子,鬼就闹得更凶了!听说有不少野鬼是从山上跑下来的。我昨天去喝粥时听那卖粥的王大妈说,她家邻居的女儿小红,两天前突然得了怪病,白天神志不清,到了晚上,就拿着菜刀说要找一个叫张六条的人报仇,想是被恶鬼附了身啦!”
掌柜的一捋胡子,叹了口气:“唉!我本来打算暂且关了这店面,去渝州亲戚家避祸,后来听小舅子的邻居的三叔家请的媒婆说,她家的侄儿就在山上修仙,三天前曾下山来一趟,说是山上的道士已经除了妖,收了鬼,叫镇上的人不要惊慌,我这才……”
“哎呀!既是这样,怎么那个叫小红的女娃还会被恶鬼附身?”
“说的是啊……”
几人唉声叹气,皆是不住地摇头。恰逢此时,门口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和一位少女。两人的肩上都浅浅地淋湿了一片,那少女眉黛眼乌的,脸色却憔悴青白,她身后的男子虽然容貌年轻,却是一头霜发,店里的人见了,不由止住了议论,好奇地打量起他们来。
少女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走上前问:“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忙迎上前,原本凑在一起的客人也各自落座,继续吃菜喝酒。
“二位客官,你们是打尖呢,还是住店呢?”
“我们要两间上房。”
“好、好,上房有的是,二位请跟我来。”
最近山上山下都不太平,连累了客栈的生意也变得清淡异常,难得见到出手大方的客人,掌柜的自然是殷勤万分。
“我们这里别的不说,单说这临江的风景,就是鬼城里独一无二的好!还有李厨子的拿手好菜红油麻辣鸡,比那外面食摊上卖的可是好得多啦!二位若是饿了,不妨到楼下一尝……”
说话间,三人已上了楼梯。掌柜的在前头带路,后面两人虽脚步甚轻,那被潮气侵蚀的木楼梯却也咿咿呀呀地响得连绵不绝。
自打踩上了酆都的青石板路,韩菱纱就感到阵阵的不适。酆都乃是与鬼界相连的鬼城,这里的居民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加懂得驱鬼防鬼之道,不仅家家户户都供着钟馗像,符纸店的生意也是十分红火。方才走进客栈大堂时,那大门上的一贴天师符就令她一阵窒闷,现在抬眼望见那几间上房的门口都插着系了红绳的桃木枝,便不由皱了皱眉头。
“掌柜的,依我看呀,你这客栈里冷飕飕的,阴气比别处重好多。我听说这江水连着忘川河,你就不怕三更半夜的从那河上飘过个鬼来,到你这客栈里来歇脚呀?”
她身上虽然难受,可嘴上却是不停。那掌柜的听她这么一说,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一时脸都白了,只得含糊地支吾过去:
“姑、姑娘说的是!不、不过我们这里有高人所赐的灵符辟邪,那些恶、恶鬼是不敢进来的……”
韩菱纱见他浑身直哆嗦,便噗地一笑:“是了,我也觉得那符纸定是灵验得很,想来这里比别处凉快,都是因为江上的湿气吧。”
掌柜的连连点头:“是湿气!是湿气!”
三人来到二楼的房间门口,韩菱纱瞧了瞧,便问身后的人道:“紫英,你想住哪间?”
慕容紫英自从走进客栈以后就一直默然不语,这时听她问话,才道:“还是请陆姑娘先挑吧。”言语之间竟是十二分的客气,仿佛他们今天才刚认识的一般,比起在蜀山上时,反倒是疏远了许多。菱纱一时不解,愣了一愣。
“……那,我就要这间了。”她指着临江最里面的一间道。
二人选好房间,掌柜的少不了又罗嗦一番才下了楼。这时慕容紫英道:“陆姑娘,你且在此处休息养伤,在下要去药店一趟。”
“嗯……”菱纱点了点头,有些不舍地看着他离开。然而他还没走到楼梯口,她就忍不住将他叫住了。
“紫英!”
“……还有何事?”紫英转过身,见那少女似有话要说,却又面露难色,便问:“是否有需要的药品?在下可一并买回。”
菱纱默而不答,目光发愁地在那些桃木枝上转来转去,心中虽十分不情愿独自待在这里,嘴上却难以言明。正在犹豫,忽听紫英自言自语地道:“是了……”
他说完便走过去,将插在她房门上的桃木细枝取下来,拿开放在了一边。
“……你可是因为此物而觉得不适?”
“嗯,”菱纱微微一笑,“谢谢你,紫英。”
“举手之劳而已。”紫英道。“若是这房中还有别的辟邪之物,你一定要告诉——”
他说到这里便生生地顿住了,眉宇间隐隐浮现出一丝苦恼。菱纱见状,也顾不上思索他为何会如此,忙笑着摆摆手:
“哎,我看这客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才舍不得花钱把四处都贴满符纸哩!紫英你就放宽心吧!”
紫英闻言,不再接话,默然地行过一礼之后,便离开了。菱纱独自站在走廊里,望着刚被他取到一旁的桃木枝,直到身上渐渐地冷得难以忍受,才转身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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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淅淅沥沥的寒雨才慢慢地住了。天边一抹淡白的弯月,将细碎的光晕铺洒在沿山而上的街面上。街道两侧的住家和店铺都已经灭了灯火,只有湿漉漉的青瓦与石板路依旧泛着浅浅的水色,静静地与波光涟涟的宽阔江面呼应着。
夜风拂过,树梢轻声的呜咽与远处的江涛声融成了一片。慕容紫英静立在城门口的旧牌楼下,放眼望见的,便是这一派寂寞清冷的景色。百年之前那个为了达成心愿而对他怒目相向的少女,早已经去了江流的彼方。从人间鬼都到地府黄泉,纵然阴阳相隔,生死相望,也远不过竹船一渡。然而又有多少思念尚未传达至彼岸,便化入了这一江浊水之中,被推涌着不分昼夜地流向那茫茫天际。
——谨言慎行又何错之有?难道人人都要与你性情相投才好?
他还记得那夜在思返谷外,自己对她如此说道。
他确实曾有许多话未能出口,而此刻身在这处物是人非的旧地,心中的所想也仍然无可倾诉。去往鬼界对他而言并非难如登天,可是如果真的见到了那人,他又该说些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有信守诺言。黄山之巅,青冢依旧,多年来他总是定期前去看望,不曾间断。
他站在那里出神了许久,直到远处有极细微的脚步声靠近。他回头一看,只见夜色下一个人影正步履轻盈地朝这边走来,依身形判断,应该是名女子。
他立于路旁,树影落了一身,而那女子似乎也在想着心事,因此并未发觉这里有人。她越走越近,淡淡的月光下紫英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却正是那位姓陆的姑娘。只见她走到前方的岔路口便向右一转,向着江边的码头去了。紫英心中虽然暗暗惊讶,但也无意窥视他人之事,只是想到近日锁妖塔异变,不少鬼怪逃至山下四处,她一个姑娘家在此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外出,怕是不妥。
正思索着,忽见那边蓝光一闪,码头上竟开启了一个传送法阵。那姑娘步入法阵之中,身形瞬间随法阵一同消失。看样子,像是通过法阵去了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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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菱纱回到鬼界,先将蜀山派的宝珠拿去向阎王交了差,又去看望了云天青和风雅颂。她好些日子没有回来,几只鬼凑在一起,一聊就是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时,她才又返回阳间。
她沿着江边一路上行,绕到客栈门口时,店小二刚把店门打开。掌柜的见她从外面进来,却想不起她是何时出去的,自是奇怪。她一夜未眠,此时只觉得又饿又乏,便问那掌柜的道:
“掌柜的,现在有什么可吃的吗?”
掌柜的忙道:“厨房一早就熬了菜粥,还有刚蒸上的鲜肉小包和红油水饺,姑娘可都要尝尝?”
菱纱想了想,正要答话,一个算命的道士从门外走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身背一口宝剑,手里举着面旗,上书“活神仙”三个大字。他进门后便径直向掌柜走来,掌柜一见是他,立即笑容满面地拱手迎了上去:
“哎呀,清玄道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哇!”
那道士笑眯眯地单手作了个揖:“刘掌柜。”
“唉!”掌柜的叹了一声,笑容满面顷刻变成了愁容满面。“您总算是来了!您可要救救我们哪!”
道士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掌柜的摇了摇头:“您还不知道吗?前些日,这山上哪——”说着,便似要将连日来的异状向那道士细细地讲来。
菱纱本已肚饿,方才见他撇下自己去招呼那道士,心中便觉恼火,现在又见他竟要长篇大论起来,就更不耐烦,当即走上前去打断那掌柜道:
“喂,掌柜的,这生意你还做不做啦?”
“做,做!姑娘莫怪!莫莫莫、莫怪……”掌柜的见到她的脸色,不由向道士身边挪了两寸,又回头跺脚喊那小二:“麻子!你喂鸡要喂出朵花来嘛?!还不快点给老子死过来!”
菱纱目光一斜,见那道士正打量自己,心中不悦:“你看什么看!”
道士一捋胡须:“女施主,……恕在下冒昧,敢问女施主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
菱纱一惊,怒道:“关你什么事?!”
道士摇了摇头:“萍水相逢,便是有缘,施主且听贫道一劝。这生死轮回,一切皆有缘法,前世的果当前世结,来世的缘在来世续,若是太过执迷,反倒容易求而不得——”
“你住口!”他还没有说完,菱纱却已是怒不可遏:“臭道士,你又懂些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来世的缘’、‘前世的果’——”
她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了,抬眼间发现紫英不知何时已来到楼梯上,正望着他们。方才几人的对话,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她避开他的目光,在那里呆楞了片刻,便转身出了客栈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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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已大亮,酆都那一条依山而建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两旁,已有零散的炊烟升起,给这阴沉的小镇多少添了些生气。
菱纱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刚才她只觉得胸中被万千的思绪挤压得闷痛,望着紫英,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现在,吹着微微的江风,那种难受的感觉正在一丝一缕地消散。可是最终剩下的,却又是一片空落落的凉意。
她住了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旧牌楼前。尽管在这百年之间,她已数不清多少次从这座牌楼下穿过,来到酆都,但其间发生的事,都像梦一样模糊而遥远。每一次她能清晰地想起的,都是那一天他们三人站在这里,她固执地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心愿。天河拼命地摇头:“我不干!”紫英说……“好吧,我去”。
——哈,那就这么说定了,还是小紫英最明事理。
那时她为了与伯父的离别,也是像现在这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抬手抹了抹脸,发现无济于事,索性不再管它,便在这旧牌楼下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抽噎才渐渐地止住。牌楼下偶尔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却不敢近前。她因哭痛快了,也不甚在意,心想这双眼睛一定红肿得像桃子一样,得去河边洗把脸才好。
谁知,刚一转身,却发现紫英竟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脸上并没有忧虑或担心的神情,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她觉得刚刚收住的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多年过去了,世事变换,可是,紫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却依然没有变。
她揉了揉眼,上前对他笑道:
“我饿了。我们回客栈吧。”
紫英微微颔首。
——还有紫英陪着她。她想。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