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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欲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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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纱再度醒过来时,已是翌日的午后。由于门窗紧闭,只有离床最远的一扇小窗虚掩着,屋里的光线并没有令睡眼惺忪的她感觉到刺目。床前的薄帐放下一半,撩起一半,从她这里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坐在窗边的紫英的侧影。
紫英捧着一卷书册,微微偏头望着窗外,与其说是在思索,不如说是在出神。菱纱不想扰他,睁着眼看了很久,直看到眼睛都有些发酸。最后,紫英终于回过神,目光再度落在他面前的书页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紫英,你叹什么气?”这句话滑到嘴边,未经半点思忖便溜了出去,将菱纱自己也吓了一跳。早先他们两次相遇,她为了让他记住自己,都故意地称呼他为“师叔”,可这次却是出于关切,禁不住脱口而出。紫英浑身一震,回过头来,难掩脸上的惊讶之色。在他眼中,似有种种情绪刹那间疾掠而过,但不等菱纱分辨清楚,那双黑眸就已恢复了先前的沉静。只是,他的目光虽仍停留在她的脸上,却仿佛从她的脸旁轻轻擦过一般,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菱纱见他如此,心中好生难过,忙强打起精神对他笑道:“哎呀,是我说错啦,你别露出这种表情,以后我不这么叫了还不行嘛?”
紫英一愣,随即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摇头:“你误会了,我并非——”他神色黯然,后面的话终究也没能说得出口。
菱纱坐起身,掀开被子便要下床。紫英道:“你重伤未愈,尚需静养。”
菱纱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反驳:“我都静养了好久了,再这么静养下去,只怕身上都会长出蘑菇!”
她话音刚落,自己先噗嗤笑了起来。紫英听了,虽然还想再劝她两句,也只好作罢。
菱纱笑嘻嘻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她的身体比昨天好了一些,但一双脚走起路来却仍然轻飘飘的,就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
“你看的是什么书?”她伸出手指,在卷册的边上轻敲了一敲。
紫英看看她,似有犹豫,默而不答。
菱纱突然倾身向前,要去看那书上的字。紫英向来以礼待人,虽然不太愿意让她看见,却也没有将书合上的打算,再加上这一下措不及防,那书页头上的几个大字,便这么被她明明白白地瞧了去。
菱纱得了手,嘿地咧嘴一笑,眼中亮亮的,原本苍白的病容也变润了几分:“你在看医书?”
既然已被她看见,紫英也不再顾虑,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乃蜀山派的医典。”
菱纱笑道:“你看它做什么?……莫非,是为了给我疗伤?”
紫英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色。
“好啦,好啦,”菱纱笑着摆了摆手,“其实,这点伤算什么,歇息两天就都好了!”尽管她很清楚若不是紫英寻来了定魂丹,这次自己恐怕真的会凶多吉少,但每当看到紫英微微蹙眉的样子,她的心就也跟着下沉。“……啊,对了,我有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包袱不见了,你可见到过么?”
紫英想了一想,从袖中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红布小包,递到她面前:“可是此物?”
菱纱一看,正是她从昨夜起就心心念念的小鼠包。她高兴地接过,伸出食指挑开扣带,——里面的宝贝还在。
“谢谢你,紫英,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紫英见她笑逐颜开,总算也略一展眉。
“紫英,你——”菱纱正想说“你还是多笑一笑的好”,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紫英起身前去开门,菱纱知道那定是蜀山派弟子,便收起了鼠包,依旧坐在窗边。
只听门口几句寒暄过后,来人便问:“慕容前辈,您救下的那位姑娘,可是醒了?”
菱纱认得,那正是白芨的声音。
紫英答道:“多谢贵派相助,她的伤势如今已无大碍。”
——什么贵派相助嘛!要不是因为怀疑到我,他们才不会放任你救我呢!
菱纱忍不住撅起了嘴。但紫英自然毫无过错,她胸中的不平都只因为蜀山派而起。
“前辈不必客气。”这时白芨又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姑娘出来一见?我等有事请教。”
她话音的末尾已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紫英听得明白,且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按理他不该过问蜀山派与那位红衣姑娘之间的纠葛。然而,想到那人重伤初愈,却又要来面对蜀山派众人的质问,他的心中一时竟泛起一丝不忍。
正在踌躇之际,忽听背后一个声音淡淡地说道:“紫英,你别为难了,他们要问什么,就让他们来问吧。”
紫英一回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虽然面色憔悴,可眸子清亮,气息平稳,他便稍微放下心来。
白芨见到菱纱,也不再有多余的话,只行一礼道:“这位姑娘,近几日你重伤昏迷,故我等有话未能当面问你,如今前来请教,还请姑娘据实相告。”
“我姓陆。”菱纱一边为自己捏造着姓氏,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紫英。她很想知道白芨方才所说的“近几日”究竟是几日,紫英为她寻找那粒定魂丹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
紫英注意到她的神情,眼中流露出关切之色。
菱纱心头微微一颤,便忙收了目光,又对白芨道:“请讲。”
白芨问道:“那日,掌门与长老们启动缚妖法阵以镇住锁妖塔异动,法阵灵壁维持了近八日之久。原本此间若是有外人进出灵壁,敝派定会知晓,可不料在这八日当中,不仅没有外人进出,敝派镇派珍宝之一的青龙白凤珠反而不翼而飞。而陆姑娘你,却偏偏在第八日现身于锁妖塔下。若我等所料不差,敢问姑娘这八日间,可都是藏身于蜀山派内?”
菱纱笑了笑,似毫不在意:“正是。”
白芨当即上前一步,厉声道:“既然如此,还请陆姑娘交还宝珠,敝派便既往不咎!”
“哈哈哈哈,”菱纱抬起手指轻点腮帮,嘲讽地翘起了嘴角,“你这说法可笑得很。本姑娘这次上山是为了来找紫英,才不是稀罕贵派的什么宝呀珠啊的,更何况,虽然我的确在山上待了几日,可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宝珠就是我拿的呢?说不定呀,是你们蜀山派自己出了叛徒,偷走了宝珠!其实,这种事天底下哪个门派没有遇到过?承认了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你!!”白芨身后的一众蜀山弟子听了,纷纷怒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蜀山派的清誉岂容你这等无耻小贼玷污!”
“何必与她多言,大家一同去搜便是!”
“若不交出宝珠,休想下山!”
“诸位,”这时紫英忽然朗声说道,“诸位若是怀疑陆姑娘窃取了贵派之宝,可否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否则双方各执一辞,实在难辨真伪。”
白芨皱了皱眉道:“慕容前辈莫不是因为受人救命之恩,有意偏袒?”
紫英微一摇头:“她救我一命,我亦救她一命,何必偏袒?”
白芨又道:“关于这位陆姑娘的事,杜衡与白芍前日已告知于我。她原本就是个盗贼,前辈自己也曾亲眼目睹,如今却为何要说‘难辨真伪’?”
“此事——”
“紫英,别说了……”
紫英抬手刚要解释,却被菱纱拉住了衣袖,“再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会明白的。况且,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何必跟他们解释?”
她见紫英皱眉不语,便又轻声恳求:“紫英,我不想在这里待了,你带我下山去吧,好不好?”
她此话一出,紫英尚未回答,蜀山弟子们却已大声喝道:
“下山?蜀山派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下山可以,先留下宝珠!”
“你要是胆敢踏出此门一步,休怪我们无情!”
紫英在众人的吵嚷声中斟酌了片刻,慎重地看向菱纱,道:“陆姑娘,那宝珠……真的不在你手中吗?”
菱纱定定地望着他,感到胸中一阵窒闷。
紫英的心意她怎会不知,只要她此刻回答一个“不”字,紫英就一定会相信她说的话。
可是,在旁人的眼中看来,她前世的奔波与今世的努力其实并无区别。紫英迟早也会知道这一件事,她是多么希望紫英能够了解……
“陆姑娘?”
紫英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
“……紫英,”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刚才的对答与思索令她疲惫不堪,“我想下山……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她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更是没有回答宝珠到底在不在她的手中。蜀山众人见状,皆手抚剑柄,怒目相向,只待听紫英的一句答复。
紫英见她摇摇欲坠,心头竟是难以名状地担忧,便向众人行了一礼:“今日之事,恕在下不能奉陪。在下此刻便要同陆姑娘下山,不情之请,还望各位莫要阻拦。倘若日后查明宝物当真在陆姑娘手中,在下定会还贵派一个公道,不过,到时一切责难皆由在下一人承担,再与陆姑娘无关。”
“慕容前辈!”蜀山众人听完此话,皆是又惊又怒。白芨拔出宝剑,不解的目光在紫英与菱纱之间徘徊:
“慕容前辈,此女确乃妖物所化,前辈切勿轻信于她,中了她的诡计!”
她一手挥剑,一手拈出两帖符纸,口中催动咒诀,数道白光便向菱纱射去。紫英一把揽住菱纱,带着她闪至一侧。他心念转动间,魔剑已飞出了剑鞘,其邪力与白芨催动的破魔符咒相抗,剑身顿时泛起一层血光。菱纱只感到一片天旋地转,身体慢慢往下滑去。
“你们!……”紫英见怀中少女已然不支,而蜀山众弟子却相继拔剑,大有围攻之势。百年来他看遍世间疾苦,早已是天高云淡,极少动怒,可今日种种却令他的心情似在风口浪尖上起伏,此刻再想要抑制怒火,却是难了。他携那少女踏上魔剑,同时召出了飞雯焕日。蜀山众人被那难辨虚实的剑气阻拦,魔剑载着两人,平稳地向山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