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启蛰（短篇小集）》十四江枝

12、《不完整的爱人》

　　“他们都说我将你困锢在自我偏执的囚笼里，说我自私而不自知，自利。”
　　“可我只是想爱你。”

　　／
　　“景知嘉。”
　　十八岁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蔚蓝海水的浅滩里，轻柔微凉的液体不时涨起，推推进进，没过他的脚腕，身体，又浸透了他白色的薄衣。
　　那天海边很安静。他闭着眼睛，睫毛乖巧的停在海风里，远看像出海搁浅的鲛人，近看又有着人类独有的世俗气息。
　　于是陈辞走上前去，像不可抗力。
　　“你好，我是陈辞。”

　　／
　　海边小镇并不大，学校也只有一所。
　　"景哥，"男生出现在连廊，又突然凑上来。"我网上聊了一个女生，说是要看照片才见面，这个......."
　　景之嘉抬眼看了一眼他，"要我照片？"
　　"哎是。"
　　景知嘉没说话。
　　男生见状立刻补充:“带你一起玩？"
　　景知嘉轻微皱了下眉，开口:"不用了。"他懒散地掏出手机随手找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条件，"他说，"第一，照片来处保密。第二，出事别牵连我。"
　　"不然......"他笑笑，"你可以试试。"
　　他瞳孔很黑，嘴角虽然弯着，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男生看着这样的神情有些忌惮，但很快喜笑颜开，随即又不确定的问了一句:“哥，真不要报酬吗？”
　　“不用了。”他抬脚往教室走，一边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是与面容格格不入的恶劣。

　　／
　　陈辞靠着树上。
　　风带动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他手里随意拿着一本书，遮住了半张脸。视线却落在连廊渐行渐远的那个干净的白色身影上。
　　他经常暗中观察着景知嘉的一举一动。
　　他不是第一次了，但他也不是第一次了。

　　／
　　景知嘉是个混蛋。
　　不是由什么明确定义去解释的混蛋，而是由大众认知的拼凑融合而被模糊的一个人渣。
　　他的恶劣与他的长相全然不符——一张脸白净又无辜，与其相反到格格不入的恶劣却是渗透到了骨。
　　他漠然、薄情，并乐于玩弄别人，是传说中以别人痛苦为乐的人渣。他对人大多都是假面，会对感兴趣的人抛出诱饵实施诱导，令人沉迷后，再让其全部只剩他时彻底遗弃，再不回头。
　　他乐于如此，也只是因为他乐于。
　　他爱看一切痛苦绝望失去全部的脸，最讨厌别人笑着的眼。
　　可他偏偏就是长了张具有欺骗性的脸，以至于很少有人知晓他的恶劣，更多的人——像人类主动投入吸血鬼布置的精密陷阱一样愚昧，最后一个个被诱导，被吸干所有血液，再于事无补。
　　但一只吸血鬼隐藏的再好，也终究不能一辈子躲过阳光的审判。

　　／
　　天很蓝，海水更蓝，在湿热空气里不明显地翻滚，假得像一块宝石。
　　“景知嘉，中午一起吃饭吗？”陈辞穿着浅灰色的外套朝海滩走来，笑得很温柔。
　　眼前的男生回过头，他身后衬着不真实的蓝色，干净的眼睛里有光。
　　——像猎手捕捉到新鲜猎物时眼里闪出的光。
　　他们就是在海边认识的，景知嘉回忆起。
　　陈辞笑起来真好看啊，他想，比过六月的碧浪海水。他的心一定也澄澈透明，看起来就想让人撕碎，踩捏，在污脏的泥土里翻滚，变成一摊令人唾弃的烂泥。
　　“好啊。”他浅笑，脸颊托起微微的小酒窝，像是融入了整片海风构成的画卷里，又像是研习了20年演员自我修养的“高级”人类。

　　／
　　今天海边的晚霞很美。不知不觉夕阳砸进海里，掠起一片亮眼的橙光。
　　陈辞坐在书桌前缓缓擦着相框，他脸色带着笑，轻轻拂去相框上并没有多少的灰尘。
　　照片隔着一层雾旧的玻璃，似乎有些模糊不清。女人的脸被封在玻璃后面，陈旧到分不清神情。
　　他只是凝视了一会那张模糊诡异的脸，就把相框放在了桌旁。
　　暖色的窗帘拉着，暗光的房间里响起细微的研磨声，霞光笼罩的灰尘与其共舞。
　　白色的粉尘在垂暮光束中扬起，又轻盈地落于平静。
　　／
　　景知嘉发现一个事情。
　　往常他的追求者早在此时对他袒露心意，而他已暗示的如此明显，陈辞却只是约他出来聊天，绝口不提这件事。
　　即使他眼里的爱意从盛不住到满溢。只是他的眼睛好像总是在爱着什么空洞的东西。
　　景知嘉感到快要失去耐心。
　　“陈辞，我们在一起吧。”
　　陈辞沉默了片刻，弯起眼睛笑了，眼里的欣喜仿佛是数学家成功地证明了什么世纪定理。
　　他温声说，好。
　　／
　　......
　　"小辞，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因为你出生那天，你父亲离开我们了。"
　　女人的声音有些遥远，但是很清晰，她明显变了语气。
　　“我去找了他很多次，弄残了他很多女人。”
　　“他说他要杀了我。”她停顿，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愈加疯狂：
　　“既然他这么想要我死，那我一定带他一起去地狱，让我们永远纠缠在一起。”
　　女人的面孔和身形在灰尘般的记忆里被隔阂，视线模糊，腐朽陈旧杂着血腥的气味似乎灌满了黑暗。
　　她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有人在耳边低语。
　　“所以啊，小辞......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去地狱。”
　　......
　　......
　　好的，母亲。

　　／
　　陈辞像一个完美的恋人。
　　他做事面面俱到，对待爱人细心温和，脾气又好又有耐心，但这并不会成为景知嘉愿意忍他笑很久的理由。
　　不过他现在不介意享受当下这场恋人游戏。
　　——
　　“亲爱的，现在你是我的所有物了吗？”同样的卧室里，陈辞轻声问。
　　景知嘉抵着他的头笑了:“当然了。”
　　“好。”
　　夜幕已完全降临，因为窗帘紧闭的原因，房间也从混暗变得不见五指一丝月光也躲不进来。
　　陈辞在黑暗里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可怕的样子。
　　吻，暧昧，情不自禁的爱意在黑暗中铺写，细小感官放大炸裂。
　　......
　　／
　　“哗——哗——”
　　...... ......
　　眩晕。眩晕。
　　世界几乎充斥着白色，起初有海浪的声音，后来好像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归于平静。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白色糊住了他的路。后来恢复了光明，他看见一轮模糊的日轮，从天边升起。
　　一如他某个早上躺在海边的浅滩里，看到的那一圈遥远的晨光。
　　海浪声又响起。
　　像是一个梦一样，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这些都是遥远回忆里的一部分影像。
　　他站起来，回头看见海滩上的人，身形有点熟悉。
　　哦，就是那天他遇到的陈辞。
　　陈辞也不走过来，就那么看着他，脸色空白一片，没有五官，什么也看不见。
　　晨光很亮却很冰凉，冷到他彻骨，但他没有力气抬起胳膊抱住自己，去得到一丝郁郁沉沉的温暖。
　　突然他的视角变了，他朝着天空，仿佛又躺在浅滩上，他渴望却又惧怕的一点温暖从额头落下，在他脸色投下一片阴影。
　　陈辞的脸近在咫尺，那场缠绵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陈辞虔诚地吻了他的额头。
　　这会他的脸能看清了，眼睛里是景知嘉再熟悉不过的，他见过许多次的，汹涌的空洞爱意。
　　景知嘉睁大眼睛看着他 ，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他看清楚了。
　　陈辞在光里笑得那么好看，却笑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
　　......
　　你做了什么。
　　“亲爱的。”他开口了，“你说过，你已经是我的所有物了吧。”陈辞始终带着温和的笑。
　　“对自己的东西，割舍不喜欢的地方，留下让自己沉迷的部分，不是应该的吗。”
　　“这个是不容置疑的啊。”
　　因为这是我的权利啊。
　　他拼命的调整着嘴角上扬的弧度，想让自己看起来平和又正常，好似一个程序紊乱的机器。
　　但一个表皮光鲜，内里腐烂彻底，早已被棉花和齿轮填充的，僵硬诡异的残破木偶，无论修修补补多少年，也不会见到黎明。
　　他是一轮虚假的审判太阳。
　　因为他连自己都无法审判，更别说他人。
　　世界寂静。
　　最后的白色粉尘又在空中起舞，像暴风雪的狂欢，最后却又融于「澄净」的水，悄无声息。
　　......
　　“知嘉，看看我。”
　　“你看看我。”
　　“对，就像这样，没有灵魂的，空洞的，这才是真正的你。”
　　......
　　液体，迷乱，海浪，沉寂。
　　——海水又涨。
　　漫上岸边的浅滩，一退一进，淌过少年的所有爱与生命。
　　或廉价，或珍贵，或虚假，或真实，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淡蓝色的海水安静而疯狂的包裹着浓烈的爱意，吞噬致尽。直到海水淹没安静，分解记忆中大片大片的白色。
　　最终由白至蓝，完全静止在最初——好似那天他见到他的样子。
　　/
　　小岛的天空依旧很蓝，水也蓝。
　　但夜晚的星空也亮，投入无尽的星河，因为澄澈，所以将一切都展现的淋漓尽致。
　　景知嘉躺在幽蓝的静态海水里，他未曾改变，也不会老去。
　　陈辞坐在岸边，一寸寸轻轻抚过这令人沉醉的蓝。
　　他将罪孽碾碎在这里，将腐朽刻入海底深处，以爱做尖刃，从里到外，抽丝剥茧。
　　对他来说，不完整的爱人，才是完美的爱人。
　　/
　　亲爱的，别害怕。
　　我知道的，只是黯然的石子不幸落入了耀眼的繁星。
　　我正在解救你。
　　我帮你取走他，不会疼，好不好。
　　我只是想爱纯粹的你。

　　完/2021.9.10/十四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