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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吻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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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星亮起,路灯一闪一闪,飞蛾似扑火般地砸上去。灯光就落在明珏的脚边。
耳边一声轻响,一辆车开过来,从树影下擦过,玻璃闪亮。明珏夹着眼睛看过去,半晌迈开步子,与那辆车擦肩而过。
红灯亮了。
这时候那车窗半降下来,一个女人探出脑袋,语气好笑又带着点鄙夷:“你看那女的,手里拿的那不会是书吧?”
附庸风雅。
车里那男人瞥了一下眼睛,金属框眼镜随着他偏头的动作闪了一下,伸手升上车窗:“你看错了。”
绿灯行,车流散。
那晚之后沈煜消停了好一阵子。一个傍晚李壑火急火燎地开车到谢枕这来,一进门把车钥匙一扔,把自己一整个摔进沙发里,神色有点得意。
“行啊你,居然拿了沈氏一个点,听说那小子差点没被他家老爷子打断腿。”一句话说完,李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谢枕喝了一点酒,抬眼的时候已经有点微醺了。
一杯酒没喝完,李壑忽然放下酒杯,杯子墩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后知后觉似的:“这事儿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谢枕慵懒一笑,醉意褪去,眼睛里只剩下清醒。
谢枕语气挺淡:“壑儿,你听过一句古话么?”
李壑下意识抬头:“嗯?”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李壑皱眉。
谢枕抬了抬手,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手下的那个项目,放放吧。”
外面有人进来把桌上的酒收走了。
李壑点点头心里头倒是渐渐明了了,谢枕口里的那个项目沈氏已经盯了很久,他主动放手,算是还了沈氏那一个点的情。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却还是皱眉。
谢枕揽过沙发上的外套,站起身来。
“你知道那句话后两句是什么吗?”谢枕穿上西装外套,整个人显得清癯淡漠,“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时候的李壑,还不懂这句话里的深意。
谢枕已经走到门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李壑出声叫住他,谢枕站在那里回过头去。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李壑歪着头看向门口的人,那个眼神硬生生地把他喉腔里的话扼住了。
“不用。”这话说了一半,李壑却听懂了。
他向来不需要安慰。
谢枕松松垮垮地倚着门勾了个笑,推门出去了。
门还未关,风涌过来,谢枕眯着眼睛抬头看着平宁灰蒙蒙的天,浓云叆叇,黑云压城,指定又是一场好雨。
雨来得太突然,那会儿明珏正坐在窗前,面前的桌上散着几本书,张着书页,明珏看了几行字就搁了笔。
雨就是这个时候下的,树叶子被打的起起落落,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明珏把腿放到椅子上,歪着头往外看。
这时候她倒是来了点兴致,把那写了半页的纸翻了个儿,支着臂弯拿着铅笔在那纸上细细地描着错落的叶络。
一曲一折,笔尖在纸上流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渐渐同窗外的雨声汇成一股细流,犹如这悠长的时光缓缓向时光深处流去。
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吧。那个时候明珏才五岁,坐在石鼓巷的小院里,青苔满地,蝉鸣半夏,她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树底下,铺开画纸,入眼之物即成画。云淡风也轻,那个时候小小的明珏绝不会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怎么说呢?瞻前顾后,悬而不决。
电话这个时候在里间的床上响起来,明珏拿脚勾着拖鞋半跑半跳地跑过去。这个点儿来的电话,不是敬原就是张芙。
电话铃声不停的响着,最后她在床底下找到时,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十一位数字排在一起,挤挤挨挨的,像蚂蚁。
明珏拿着手机愣在那里,床边的小风扇忘记关了,此时呼呼地摇着头吹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她的胳膊上,她的手慢慢凉下去。
雨声渐大。
明珏手里的手机屏幕猝然灭了,黄昏渐下,明珏就那么站在窗前,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很远的地方,恰似古画里的剪影。
那通电话果然再次打来。那个时候已是深夜,明珏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着半湿的头发。对方好似料想到她还没有入睡,掐着这个点儿打来电话似的。
铃声响过三十秒,明珏划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着急开口,幽幽地叫了句明小姐。毛巾还被明珏拿在手上,她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手下的动作只是轻了轻。
那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多久,现在想来居然连那些琐碎的话都记不清了。最后电话那头的谢海林笑了笑,明珏坐在电话这头,平静地等待电话挂断。
谢海林最后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往后就有劳明小姐了。”
明珏坐在床边上,恍惚间有些失神。房间里很安静,吹风机被扔在毛毯上,发出呼呼的声音。
那一夜明珏过得颇不宁静。夜里又响起风声,浓密的枝丫一下一下地擦过窗户。她起来穿过房间去倒水,清水淙淙倒进杯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谢枕。
她靠着流理台慢慢喝着水,就这么想着谢枕,眼前是沉沉浮浮的黑暗,更远处是婆娑的树影。
窗外一夜风。
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很慢,简直给明珏一种退休的错觉,孟醒看她的论文答辩,也没有什么指摘批评。张芙和敬原的电话倒是轮番而来,明珏往往是半翻着书页半阖着眼和她们说些日常琐碎。
按理说城南这边的事也算是忙完了,可是孟醒倒是半点没有松口让她回去的意思。
那天张芙打电话来问她一本书名。
明珏笑着轻轻打趣:“活久见啊。”
张芙倒一反常态地长呼了口气,没有怼回来。
明珏奇怪:“怎么了,你?”
张芙立马笑了,电话静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你还不知道啊你走的这些日子,平宁大学算是闹翻了天。”
明珏伸手把书合上了。
“也是你们文学系的一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林静?对,是叫这个。宿醉街头,被发现时人已经被侵犯了。”
明珏想了一下,问:“警方那边呢?”
电话那头不出声了,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摩肩接踵的窸窸窣窣声,似是张芙拿着手机穿过人群。
过了一会那头安静了,张芙这才开口,声音低了许多:“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啊,发生了这种事,警方居然没有介入,那女生也只是休学处理,社会上并没有闹大。”
明珏没接话。
连警方对此都视若罔闻,看来犯事者非尊即贵。
明珏吸了吸脸颊,静了一下才开口:“那女孩也认?”
“这才奇怪啊。”
张芙长舒了一口气,幽幽道:“这事儿自从你调到城南去就有了吧,到现在还是人心惶惶。”
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事怕的就是连环效应,孟醒再三闪烁其词,怕是也有这个原因。
“你的东西写的怎么样了?”
明珏回答的很痛快:“凑合。”
张芙“嗨”了一声,轻轻笑了:“接下来干什么?”
明珏还真想过这个问题,那会儿她把眼睛放到窗外,那四个字说得很慢:“游山玩水。”
这话说得不假,明珏还真是去爬山了。
那天是个傍晚,暑气渐消,山上这会儿很静,鸟声,水声,虫声,声声入耳。明珏走了段路就坐下来歇歇脚,抬头看树影摇曳,蓝天缺缺。
她穿着宽松舒适的白色运动服,头发被她绑成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带着一股爽利劲儿。
脚下迈着步子,她想起中学时代学过的一篇文言文,那个时候她背的滚瓜烂熟。
里头有这么一句: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明珏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句话,一步一步地走着自己的路。
直到身后那声轻笑声响起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这段话不由自主地若口而出。
明珏站在那里慢慢回头看过去。
实话说,她绝没料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谢枕。可是事实就是这么戏剧化,就是在这么个人迹罕至静水流深的地方,她遇上了自己百思不得一遇的人。
眼下谢枕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石阶上,漫不经心地倚在一棵野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谢枕直了直身子,扯出一个笑,眼里好似透出一股子真诚:“好巧啊,明老师。”
明珏自动忽略掉那个称谓,平静地说:“是挺巧。”
“走吧。”
明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谢枕已经径直地走到她前头,经过她身边时明珏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清冽的气息。
那半段路明珏一直和谢枕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停她也停,他走她也走,两人个不时搭话,但无一不是他问她答。
“刚才那句话出自哪里?”
“《游褒禅山记》。”
“你看这花,长在石头缝里。”
明珏 : “…………”
“你知道这树叫什么吗?”
明珏下意识摇头。
谢枕背对着他,一时没听见她的回答,转头目光以询问。
明珏先是疑惑,然后后知后觉地说:“不知道。”
那模样,迷糊中带着一点可爱。
谢枕笑了,眼神里多了些隐晦,那语气好似逗她:“让你失望了,我身后的眼睛还没进化出来。”
傍晚时候山路上行人很少,走累了两个人找了块石头坐下。不知怎的,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黄昏慢慢沉淀下来,山野间的气息扑在脸上,忽而给人一种全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感觉。
谢枕脱了外套,那价值不菲的外套就那么被他随意地搁在石头上,领口敞开,前额的短发微垂,他敞着腿坐着,目光微垂。
他的目光越过明珏的发顶,远远地看向密林后的远山。山野中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肥硕的叶子,湿绿的枝干,褐色的山石,一切都影影绰绰。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明珏身上,好像只有眼前人是清晰的。
那会儿明珏恰好抬头,鬓间一缕发丝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扬起又落下,那一瞬间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明珏。”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啊?”明珏猛地回头,不偏不倚地撞进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她的呼吸都静了,怎么说那个眼神呢?明珏很久以后再次想起那一瞬间还是心悸。
那个眼神,恰似山间黎明。
“这是去山顶看日落?”
明珏原本只是计划漫无目的地闲逛,打发时间而已,这会儿看着谢枕的眼睛,淡定地胡诌:“谢先生也是么?”
这么一句谢先生,无意间又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远了。
他怎会不懂她这话里的意思,谢枕用舌头顶了一下脸颊,抬眼蓦地笑了,伸手提起外套站起身,那外套被他单手拎在肩上。
他望了一眼身后山路,朝那歪了一下头:“那么,一起?”
你看,这就叫做自然。
后来那半段路明珏神使鬼差般地跟在谢枕后头,两个人话多了一些,其间谢枕提到他从她这儿拿的那本《边城》,明珏踩着石头,直接说送给你了。
谢枕顿时就笑了,那笑声里头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意味。
谢枕拿眼看她:“那我可要好好谢谢明老师。”
明珏摸不清这话里的意思,不置一词。
那天谢枕穿了一身很宽松的黑色运动服,袖口挽起,小臂绷起漂亮的线条。他身形高俊,平时就是穿西装也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这会儿就只剩下满身干净的少年气。
“其实这个点儿的月初比日落更好看。”快到山顶的时候,谢枕突然转过身来说。
彼时,明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抬头看着他,一时没想起来接话。
明珏不知道她那个眼神有多么清澈,那轮半升的月亮就这么落在她的眸子里。
神使鬼差般地,谢枕伸出手去,指尖掩在她的眼睛上。
一切都像是一个半透明的梦境,直到那微凉的触感落在眼皮上的那一瞬间,明珏才落回现实。
一声低笑,谢枕低了低头:“你的眼神要把我吃掉了。”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明珏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睫毛贴着他的掌心擦过。
谢枕心里一痒,却把手撤开。
这时明珏抬头,一轮明月正好在山雾间升起,恰似一个吻,落在山尖上。
行人错肩而去,向着那明月。
谢枕直起身子,于是一切都重新落回原处,近处在远方,远方在近处。
一切随雾气蒸腾。
后来的一切都比明珏预想的顺利,夜星在半空中闪,半轮明月悬在半空,山风吹在身上,他们就这么一起,看了一场人间月升。
下山的时候明珏跟在谢枕的身边,远远地看向远山,风吹在脸上的那一个瞬间,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一切就这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