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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上初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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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铮”云板轻响两下,声音不大,却胜在连绵无隙,叫十数宴客人听的心神一动,俱停下了喧闹,抬眼看去。
楼内四面不开窗,昏暗一片,三根巨柱斜着自地板往上至顶,柱身描金绘红,上挂着几栈方正灯笼,明黄的灯光之下,别有一番风采。设宴的圆桌围在三根巨柱之外,桌与桌首尾相连,绕着柱子恰好排成一片明黄,结成的图案煞是好看。
高台离席五六丈远,中间隔着的地方屋檐低垂别处许多,合斜插到地的长柱,奇怪的将本不多的光隔的离台一丝不剩,这便是惜绿楼的明焰戏台了。焰既是柱上之灯焰,也是柱旁围了明黄的夜宴。
台下十三岁的瑾瑕正懒懒地看过四周,心中稍定,那些人倒也有眼光,现下整个江乘能说会道的都在这了吧,转过头见到同行而来的郡长史韩堪的女儿韩子喻时,觉着额角又痛了起来。
子喻好是好,模样性子都是一等一的闺秀,就是胆子太小了,丝毫没有自己的主意,遇到个像自己这样的倒还罢了,要是别人硬是狠了心不怜惜她,甚至来欺负她,她可能连反抗都不会吧。
韩子喻仿佛对楼内喧哗只作未见,仍自顾自地盯着面前的瓷杯,左右拇指反复摩挲着杯沿。
瑾瑕见状无奈地笑笑,素手托着青色瓷杯仔细端详着,嘴边啧啧有声,有意引她说话,旁边的子喻在宴上连头也不敢抬,轻轻问道:“瑾瑕,那杯上刻了胭脂吗?”
“怎么说?”
子喻越加小声道:“莫不是刻了艳极的胭脂,你怎会猛盯着上面瞧?”
瑾瑕宛尔一笑,把手中的茶杯伸至子喻脸前,青葱般的小指还不住摩挲着杯面:“看,倒不是刻了胭脂,只是上面的字有些巧妙罢了。”
韩子喻忙小心的接了,嘴上连连称奇,白壁一般的杯面轮着映上几字“可以清心也”
“妙就妙在将茶杯在手上转动,每字都可连着上个字而成句,”
瑾瑕边转着杯子边摇头晃脑的轻吟道:“可以清心也,也可以清心,心也可以清,清心也可以,以清心也可,”瑾瑕说着说着心思一转,反问道:“子喻,你说好不好?”
韩子喻依旧没有看瑾瑕,只是不住点头道:“瑾瑕你说好,这东西必定是极好的。”
瑾瑕却是瞧了她好一会,才秀眉微蹙:“我可没说它好,只是妙罢了,清心,清心,这等红尘,这等俗世,便要来清心又有何用处。”
过了片刻,韩子喻暗自松了松心神,声音也大了些:“瑾瑕,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伯父就肯将你放出来了?”
瑾瑕的父亲向来只许她逢月外出两天,今日不知为了什么原由,竟让她出了府,自己则更是被她抓来这平时难得一入的惜绿楼中。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象我得是哪家衙门里的囚犯似的,我自是想出来就出来的。”瑾瑕抓起紫砂壶往杯子里就是一倒,要办的事地利,人和都占了,就看老天帮不帮忙了。
子喻本来就是找着话说,现在听的愣住了,嘴上一僵也停了下来。
听着周围连续不断的笑声,喝着楼上独有的“坐上春”茶,也让瑾瑕的心中渐暖,道:“子喻,郡内酒家那么多,也少不了长于经营的,你可知为何人人都爱来这地面不处闹市的惜绿楼吗?”
瑾瑕不等她回答,只是点点头,柔声道:“一二楼自是开窗的,极目望去,尽是春水渠大好的风光,让人看了就有不同于闹市之外的娴静心思,这惜绿二字,是当得的。装饰配置,从壁面描样,到席间所用器皿,粗看上去只觉得文雅大方,却无一不是精等上品,这虽独到,但郡内也不是没有相似的去处,可你看楼内来往的下人,人人面上虽带笑,却不卑不亢,举止也全没有一般店家的粗俗圆滑,我看哪,这才是旁店学不来的秘诀,谁人不爱个宾至如归,侍候周到,但都是在世上打滚摸爬,见多了,越是矜持有礼,来的反而才越是有面子。这三楼嘛。”
瑾瑕边说着边四处环顾,待视线滑过左首柱旁立着的灰色人影时,挑了挑眉,眼色使了过去,才道:“你看了就知道了,我也算慕名而来,倒不如你知道的多。”
子喻诨了片刻,又想起瑾瑕刚说的楼内情形,自己再小心翼翼的看了,心中不知怎的就酸了起来,这宴才是真的好啊,爹爹一生为人拘谨,是不可能上这来的吧,不是不愿,而是不适合,不适合这里的人那么的随性外露,那么的,那么的自在,子喻在心中重重一叹,让人念念不忘的自在,哪怕只是暂时的。
赴宴的宾客有男有女,不分亲疏围坐一起,随缘而聚互相攀谈,别处雅座隔着屏风,但也闻杯声交错,人声鼎沸,宴中来往穿梭着的侍者笑容轻淡,端的是热闹非凡。
子喻还待再说,台上却已是竖起了长椽,点上了清油灯,一个年长汉子将手中用作亮子的长卷棉条侧身一抖,等众人再睁眼时,汉子稳重的身影已然映罩其上,只听的他嘴边轻叹一声又一声,气息抚过,影子又显的虚幻起来。这便是“三尺生稍作戏台,一笑还从掌握来”的影子戏了。
“明日里,风流才子,红袖佳人,窃玉偷香,陌下边,公叔壮大,少妇瓜田里下,绿林外,江湖远,女匪悍妇胭脂虎,山妖鬼怪,魑魅魍魉,个个是书生小倩,正所谓,千秋的寰宇,万代的江山,哈哈,究竟谁能道他个源远,流长。”
不似平常唱曲那般捏着音准拖出来的长调,清亮男声中略含几许顿挫悠悠从台上传来,配着结尾处的三两音琵琶,倒更是显的自在洒脱,让人忍不住愿一听再听。
只是这内容嘛,瑾瑕一撇嘴,心下恨道——有辱斯文。
亮子上影子本是一团,等那唱词响起时像是受了招唤般一分为二,隐隐能分辨出是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男的举动轻浮,状态夸张,女的略略退后几步,看似娇羞。
“铮铮”云板再响两下,原本只是陪衬的琵琶声突然曲调一变,半曲《思春》,半曲《昭君怨》,最后更是隐隐带上了金石之音,亮子上的身影扭动范围愈加扩大,竟是感觉生生要从上面跳出来一般。
接着戏台右侧猛的一闪,明黄光晕中一男一女像是踏在虚云中不分先后自右门中缓步而来,男的年纪轻轻,轻裘华带,边高唱边扬腕,配着唱词,或是面带笑容,抬袖添香,或是双手插腰举止粗鄙,嘴作笑骂之状,到后来,身姿奇异一扭,略略多了一两分鬼气,他却哈哈一声,收住了唱词,笑眯眯的看向台下宾客。
女的两臂弯弯,弯发盘髻,抱了一把琵琶,就将头脸遮去大半,边走边衬着男子的唱词弹了两曲,静静的坐于场中。
台下的众人看的连连咋舌,心中迷糊一片,不知是亮子上的影子化作了真身,还是这两人又是一出影子戏。
瑾瑕早在琵琶声响起时嘴上就轻咦了一声,道:“十一指魁弹,这手技法真是非同小可。”
韩子喻已脱口赞道:“那就是原流长啊。”
“是啊,没想到生的这么好看。”瑾瑕打趣道,台上那个原流长倒是身形修长,斯文俊秀,难得的是举手投足间也无一丝登台娱众的别扭,落落大方。
子喻看了又看,眼中就有些晃动,轻吐蚊呐:“早就听闻明焰戏台来了个原流长,能言善道,引的半个江乘都往惜绿三楼上来。”
瑾瑕听她好象有没说完的意思,等了一阵,才微笑着点头道:“这趟可真算不上白来,“惜绿楼中一场宴,不枉半分赊酒钱”。这宴真叫人心下爽快,学医算什么,《灵枢》算什么,做学问算什么,哈哈,老爹算什么。”子喻见瑾瑕越说越起劲,心中大怕,哀道这丫头又疯魔了。以前只要碰到瑾瑕胡来,她可是避都尚且来不及,这下好了,连老爹都不顾了,哪还顾的上她。
“原流长,今日可是带了什么新说道,啧啧,看这春光明媚,就讲一出崔才子夜宿怡红楼吧。”宴上已有好事之人忍不住开口叫场。
“酸气,酸气,那么多郡中的爷们在,当然是来段孙老汉对着自家媳妇是如何的,哈哈,那个瓜田李下。”
“粗俗,粗俗。”
起哄的声音一阵接了一阵,戏台上的原流长却是并不着急,本来就是场面上的应对,心下可也更加放心。
等客人们俱停下了喧闹,他才弯腰一礼,正声道:“小生本是浪荡子一名,整日里相伴的不过是几本破书,浮于五湖四海艰苦度日,蒙各位官人不弃,邀之与娱,算上今日已是在这江乘郡内连演了七场,场场都还算的上高朋满座,小生在此先谢过了。”
右手微微一扬指扇,持起不知何时落在扇面上的酒杯遥对众人:“诸位官人寿。”
等所有人喝过之后,原流长复才微笑道:“千秋的寰宇,万代的江山,这最后的末演,自然是要说官人们闻所未闻,道各位见所未见,世上但凡有的,在下不才都能献之一二。”说完又是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