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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怎么可能骗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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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长宣布运动会结束的时候,台下的掌声比宣布开始时还要欢欣热烈。
我兴致缺缺地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跳出操场。
路过广播站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徐风叫我等着他,没办法只好拐个弯转进教学楼。
我敲了敲广播室的木门,木门发出了空荡的闷响,好半天也没传出个“请进”的邀请,于是我伸手拽了拽门,听见硬邦邦的锁舌撞击着门框,发出锁门的警告。
好家伙,不是说让我等等嘛?人呢?
我单手撑着灰白的墙壁,单脚着地环顾空荡荡,绿油油的走廊。
窗边盆植花草的轮廓在斑驳的绿花石地上一点点黯淡,慢慢地模糊了下去,而一道道黑色的栅栏铺在地面上,像是一条条黑色的沟壑,砍断连绵的路。我听见自己盯着那一道道斑驳的纹路时,幽幽的短叹在空旷回响的长廊中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清脆的呜咽。
像是窗罅漏进的细风,又像是猫咪撒娇的呜鸣。
这声短暂到让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呜咽声,使我有些迷好奇又有些毛骨悚然。
谁会在人群散尽的教学楼里独自哭泣呢?为什么要哭泣呢?这个人在哪里呢?
我屏息竖耳,试图再次捕捉那声清脆的呜鸣。
很快,我便得偿所愿,那声断断续续的呜鸣声像是被衣袖掩埋,最终迸发消散在空旷的教学楼道里。
潘多拉的好奇心打开了魔盒,我凭着好奇心战胜了脚踝的剧痛,寻着声源咬牙摸到了走廊的另一端。
潘多拉放出了魔盒里的灾难,我亲眼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崩裂。
徐风耐心地半蹲在地上视线与台阶上压抑嘤咛的姑娘齐平。
我瞧不见那姑娘的脸庞,只能看见一双黑皮鞋上的流苏坠子可怜兮兮地颤抖着。
上午的时候,倪嫦弓着腰捂着肚子告诉我无法参加跨栏比赛时,我盯着小皮鞋上一闪一闪的流苏坠子满脑子都是上周我借给她的卫生巾。
广播里传来徐风四平八稳的声音:“请女子五十米跨栏运动员到检录处登记。”
时机恰到好处,好到我没有时间,没有勇气拒绝。
理科班的女生数来数去就这么零星几朵。于是我在周围焦虑的催促下不得不披挂上阵,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此刻,我靠在拐角的墙壁下,听着倪嫦断断续续的啼哭,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我真的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想让咱们班输掉第一的。”
“都怪我。但凡我能参加比赛,结果也不至于这样......”
徐风打断她的自哀自怨,声音像是一块沉冰,掷地有声:“你要是不装病,林一能上去丢人?”
他一开口就给我们各打五十杖。听起来十分公平,又十分古怪。从小到大,我自是习惯了徐风对这般我直言不讳的毒舌挖苦,但换成其他人就不一定受得来。
果然,倪嫦沉默半晌,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我明白了。”她轻轻抽噎的哭腔听起来娇憨而迷幻:“你心疼了。”
我越听越迷糊。
心疼什么?心疼班里总分班级总分因为我而错失第一?心疼倪嫦娇柔羸弱,不胜重任?
徐风沉默以对。显然,我和徐风都没听明白倪嫦的意有所指。倪嫦半真半假地开口道:“你哪里是心疼名次,我看你是心疼林一摔得太惨了。你总是......”
“不是。”徐风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速极快地补充道:“我和她根本不可能。”
倪嫦吸溜了一下鼻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如果秤砣单边上抬,早晚失衡。徐风亲口说出“不可能”宣判我这端无足轻重的失衡关系时,我心里还是被咬了一口般,稍稍疼了一下。
不打自招的真相最残忍,最没骨气。仔细想来,从小到大,我和徐风熟到两家的钥匙都能坦诚互换。唯独在确认感情时,徐风总是犹豫不决,躲躲闪闪。这种遮遮掩掩的另一层解读应该就是“不可能”。
我反复思量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车水马龙的路上。我刚招停一辆出租车,却又突然想起钱包还在徐风那里存放着。我只好冲着司机挤出一抹僵硬而尴尬的微笑。
司机立刻读懂了我无声的窘迫,一脚油门绝尘而去,放出一串骂骂咧咧的尾气留下我呆呆站在原地。
我干脆自暴自弃地坐在石阶上,数着一辆辆归途的汽车疾驰而过,向我告别。在我数到第三十二辆时,头顶落下一道轻快的问询:“你没事吧?”
我寻声望去。
摘掉袖章的小裁判双手撑着膝盖,向我弯腰问候。薄薄的余晖铺在他俊俏的侧脸上,照亮了那层细细的绒毛,勾勒出一道流畅笔挺的线条。
我微微失神片刻,迟疑道:“小裁判?”
小裁判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干干净净,早已空无一物的袖子,那里有几个不易察觉的细小针孔证明了那圈红底烫金的袖章曾短暂地存在过。
他抱着胳膊蹲在我的旁边不满嘟囔道:“我的袖章都没了,现在已经不是裁判了。”然后他清了清发紧的嗓子跟我说:“还有我叫汪洋,三点水的汪,三点水的洋。”
我点点头:“好的,大海。”
大海搔搔头,一本正经地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我侧过头盯着他年轻懵懂的脸,发现他一脸求知般的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慢慢的,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悄然滋生,向上生长。
我不紧不慢地卖起关子:“我不仅知道你的小名,还知道你坐什么车,在哪一站下车。”
汪洋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三个大字。
真的吗?
我慢悠悠地抬手指向公交站牌,煞有介事道:“25路,坐四站到白石街,对不对?”
显然,汪洋被我唬住了。他圆溜溜的黑色瞳孔疯狂震颤,嗓音又紧又干:“你,你怎么知道?”
我绷住即将失控狂笑的面皮向他伸手:“你给我一块钱我就告诉你。”
汪洋迅速摸出一枚温热钢镚递到我五指张开的手心:“为什么啊?”
银灿灿的硬币贴着掌心慢慢传出丝丝暖意,我拢起微湿的骨掌,满满摩挲着硬币粗糙的花面慢慢陷入思考。
经停于“第一实验高中”这一站的六辆公交中,只有25路经四站停于白石街的住宅区。而白石街这一站,相当于中心换乘站,每日会有大量公交承载客流,向四周辐射。所以25路基本相当于第一实验高中的校车,载着无数学子集中前往白石街疏散分流。
这种唬人的把戏也就只能诓一诓刚刚入学,一无所知的高一崽崽。
若是换成老成持重的徐风,多半会换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汪洋还在着急地催促着我:“为什么啊?”他认真而好奇的眼神,让我油然生出一种卜算神婆掌握命脉的奇妙感。
我勾勾手指头:“你凑过来。”汪洋立刻跳到我的身旁洗耳恭听。
我慢慢凑到他的耳朵边,呵出的气息半真半假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因为我注意你很久了。”
汪洋一下站起身,书包里笔盒哗啦作响:“不可能。”
我攥紧了来之不易的一元硬币藏在身后嘴硬道:“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一直跟你在同一站上下车,早就记住你了,你没注意罢了。”
汪洋歪着脑袋狐疑地看着我,我看着滑入视线的25路眼睛一亮:“来车了来车了!”说完我便单腿雀跃蹦上公交。
汽车行驶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我倚靠着嗡鸣震动的玻璃窗,静静欣赏着两边的车流亮起一双双锃明的尾灯,疾驰呼啸而过化成的残影湮没在远处冷色的地平线里。车厢发动机的轰鸣声盖过了无线电视里的广告。在电视机闪烁不定的光彩中,汪洋在我不远处时不时向我递来紧张的一瞥,似乎是为了亲自验明某种真相。
直到车辆驶入白石道街的十字路口时,我才迎着他震惊的目光,慢慢站起来跳到后门,冲他得意地挑眉。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汪洋挠挠头站起身,在左摇右摆的车厢里向我艰难地小跑而来。接着他一手攥着铁栏杆一手自然地伸过来,搀着我的胳膊将我扶下车。
我并不拒绝这样细心的善意,于是毫不客气地将半个身子斜倚在汪洋递来的大掌上。他暖湿的手掌贴着我薄薄的袖子,传来潮湿的热气烤着我微凉的肌肤,我能感受到这只手臂几乎毫不费力地撑起了我整个身子的重量。
“你往哪个方向走?”
我手指对岸的华府小区。
汪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晴朗的夜空下一座座拔地新起的高楼,一洞洞色彩各异的灯火闪着诡谲的冷光,隔着这条车流不息的河川与我们垂眼对望。
而他的身后是白石街伫立多年的老楼区。这条宽阔的马路像是一条楚汉河界,将新旧高矮两个城区明明白白地隔离断开。
汪洋坚持把我送到对岸,也仅能把我送到对岸。
“谢啦。”我刷开门禁卡,隔着监狱门似的栅栏向他挥手,“再见。”
汪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着栏杆喊着:“你明天几点出发?我在车站等你啊!”
可惜我头也不回地蹦离了门口,根本没有留意他隔着栏杆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