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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裁判真可爱 ...

  •   徐风敲门进来的时候,校医正捏着医用长镊将蘸满碘酒与血污的棉球扔进黑色垃圾袋里,噗通一声干脆果断。

      我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蹦到地上去接应他,不成想,脚掌触地的一刹,脚踝传来密密麻麻针扎似的冷痛,我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收回了脚。

      校医转身去忙活另一个手肘受了伤的运动员,无暇拾起那块被我抖落的冰毛巾。我坐在床上准备弯腰捡起那块冰毛巾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径直捡起了那块毛巾。

      这双手的主人徐风有条不紊地展开毛巾抖落灰尘,然后细致从容地重新叠起毛巾包起我略显肿胀的右脚踝。

      我尚未来的及从他行云流水般优雅的动作中回过味儿,那只被他单手捉住的脚踝,就被突然高高提起悬空。我猝不及防地以手撑床才能勉强维持着“单腿高抬”这一诡异而费力的姿势。

      我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表示抗议,像是耳旁风一样刮过徐风的耳朵。他充耳不闻地凝神观察着我的伤口,漆黑锐利的双眼从我肿起的脚腕,沿着雪白的皮肤一寸寸上爬,停滞在那块狰狞突兀的伤口上。

      双膝上各有一块不大不小,却是血淋淋的伤口。伤口被冷冰冰的棕色碘酒所覆盖,在周遭白净肌肤的衬托下越发怪异,像是一张被撕破洞口的白纸,洞口周围被涂上了黑棕色的醒目标记。

      徐风手术刀似的目光审视着伤痕与其周围微不可查的细密凹痕,所到之处点起的羞愤灼热感瞬间吞噬了碘酒的舒缓凉意。

      伤口之下的肌肉被撕扯得突突跳起,我忍无可忍地抱怨道:“疼。”

      徐风先是挑起好看的细眉,后又慢慢皱了起来,眼底静静流淌着我所熟知的冷沉。果然他一开口便是我所熟知的责问:

      “你是不是傻?跨栏是你这种人能跑的吗?”

      “我怎么了?”我像是被刺了一针般蓦然拔高声音,却又在校医的回眸警告下不得不压低嗓门:“什么叫我这种人?”

      徐风拍了拍我的小腿上跟着晃悠悠的肉肉:“你说呢?”

      我对上他镜片里反射的冷冽白光,一时间如鲠在喉。

      四百米一圈的红白塑胶跑道围成一个倘大的赛场。众目睽睽之下,我凭借一己之力将自己绊倒在跨栏之下。被人架着胳膊站起来的时候,我这才发现膝盖上落下扑朔朔塑胶粒。班长弯腰想要帮我拍去膝上粘附的颗粒时,手突然顿在半空,惊诧地吼起来:“来人啊,送林一去医务室!”

      那嗓门,那语气,那架势,我惶然地看向自己血淋淋的膝盖险些以为自己半身不遂,后半生只能依靠轮椅度日。

      我摸着胸脯往下压惊顺气,眼神却飘向了主席台前搭起的醒目艳红帐篷。

      在熙熙攘攘,众声纷纭的嘈杂声中,喇叭里传出波澜不惊,温润清冷的播音:“下面是高三三班投稿......”

      就在我连人带杆滚出一道夸张的弧线时,主席台上徐风的声音稳如泰山,平稳流畅。

      我抽回自己的腿平放到床上冷冷地说道:“你千里迢迢从主席台赶来,就是为了赶时间羞辱我的?”

      我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肉嘟嘟的脸庞开始逐渐涨红升温,像是一只发怒的河豚。我与河豚的相似之处,恐怕在于拥有一张圆嘟嘟的脸。当青春期其他的姑娘开始抽条发芽时,我还没有长出小巧的下巴。

      说的好听点,这叫娃娃脸,婴儿肥。

      反过来,用徐风的话来说,那就是胖。

      我相信自己此刻无能狂怒的表情一定滑稽无比,不然为什么徐风总是能够冷静像是一个无底黑洞,照单全收我虚张声势的灯火。无声的威压下,我移开眼睛看向床尾摆满瓶瓶罐罐的铁柜。铁柜上的镜子映出我愤怒到涨红的面庞,我只瞧了一眼就低下头。

      不敢直视,也不想正视。

      徐风拉过凳子坐在我的床边平静地问道:“为什么报名跨栏?我看过报名表,你没有参加这个项目。”他摘下眼镜两指捏鼻梁的样子疲惫而稳重,像极了工作疲累了一天的父母回到家还要面对我这个乖戾的逆子,公事公办一般照例询问:“你今天又惹了什么祸?”

      他真的是一个男朋友而不是一位老父亲吗?

      我咽下涌到嘴边的疑惑,耷拉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倪嫦来事了,肚子疼。班里能跑的已经去报道出准备下一场的一千五百米长跑了。”我抬起眼睛迅速瞄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脸,见他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收回目光懒散道:“我就不得不顶上了。”

      徐风棱角分明的薄唇张张阖阖开始做陈词总结:“林一,你怎么总是这么冲动。你明知道自己不擅长跑步还硬要逞能,怎么样,现在知道疼了吧。”

      我愕然对上他冷傲自持的双眼,恍惚间回到了书桌前。他一一指出我卷子上的错误直言不讳。他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他把我难堪的伤疤与不可挽回的结果冷静地剖开,逼着我认清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与冲动。

      可是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剖析伤口啊。

      我盯着膝盖上触目惊心的新伤,慢慢觉得磨损外翻的细肉在寒凉的空气里疼得瑟瑟打战。

      “徐风。”我放轻声音:“我很疼。我想听你哄哄我,安慰安慰我,而不是劈头盖脸的斥责我。我是你女朋友,不是你的女儿。”

      不知是哪个词激得他触电般警觉地后退至一个疏离客气的距离,他环顾四周一圈,确认无人听见我们暧昧的秘谈后,才压低了声音急道:“不是说好了不要再学校里提这茬么?”

      哦,他倒是提醒了我,学生模范代表徐风怎么可能在学校被发现早恋呢。

      我渐渐冷下脸,刚想说些什么,广播里便传来呼唤徐风归位的通知。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语气疏离而淡漠:“广播站该找你了。”

      镜子里的徐风双手垂在两侧,似是想要抬起紧致有力的胳膊拉住什么东西,可到底也只是使劲攥紧拳头,揣进裤兜。

      “放学等我。”

      我没吱声,也没回头,盯着窗边乳黄的纱帘,一周一周地数着细密蔓延的纹路。数到第三十七朵向日葵的时候,我被罩在纱帘吹起的裙摆下。

      被黑色铁栏分割成五份的操场里响起清脆的枪鸣,将第一实验高中的红白校服红潮带入声鸣鼎沸的高潮。头顶高悬的大好秋阳无云遮蔽,就这样坦坦荡荡,光芒万丈。

      没了纱帘的遮挡,我的眼睛被毫无征兆地刺得生疼。我揉揉眼睛,正准备一个人蹦跶着跳回班级,门又被敲响了。

      我把干涩的双眼揉出了朦胧的雾白,直到那略带试探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依旧来回眨着眼睛妄图驱散眼前的迷雾。

      那人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与我维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宝红色校裤褪去朦白,松松垮垮地白T隐隐勾勒出小腹有力的线条,他的左胳膊上还系着段裁判专用的红袖章。

      可惜这新袖章貌似不太配合,他半抬起左臂三番五次地想要调节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别好细小的曲震,却怎么也系不上,鼻尖上结出了晶莹的水珠,干净利索的薄鬓里也洇出了一条颤巍巍的路,沿着颚骨分明的线条挂在腮边凝住。

      我坐在床上仰着脸儿替他干着急,又不好意思率先开口,于是便这样抻脖儿观赏他如何与那根别针较劲。

      突然,他半侧着头抬肩蹭去即将滴落的汗珠,放下手便和我津津有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直到逢见他惶惑不安的黑眼睛时,我这才想起来,这位小裁判正是在听见班长大呼小叫的求助时狂奔而来的热心“外援”。

      体育老师总喜欢去闲到发慌的高一部挑几个结实的小伙子组成临时裁判组凑人头。

      念及这位热心的小裁判逆着大半圈操场向我奔来救援,我向他招手道:“来,我帮你系上去。”

      小裁判微微睁大了溜圆的黑眼,眼底闪过难以捕捉的惊愕。

      我饶有趣味地看着小裁判手忙脚乱地蹭干净额头与颈部的汗水,又伸手在裤线两侧随意蹭了蹭,这才慢慢地挪过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时自觉地蹲下身子与我齐平,使我能够以一个舒服自然的姿势系上别针。

      我有理由怀疑今年体育组经费不足。

      指甲盖大小的别针挂在丝绒红袖章上松松垮垮,像是无用的装饰。我凑到近前才发现袖章上的别针歪歪扭扭,如耳环一般松松地环挂在布料上。我不得不将将这些歪歪曲曲的别针挨个解开,重新比到一个漂亮的位置上定好。

      “这个位置可以吗?”

      我比着他的袖侧,轻轻翻折一周。撇过眼时发现他正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之下,胶凝的视线定在我膝盖上的皮肉外翻的褐色伤痕。

      他的呼吸又轻又缓,湿凉的鼻息轻擦过伤口的表面带起阵阵酥麻的痒意,一直逆向蔓延到我的大腿根部。

      我萌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感,于是腾出一只手张开五指覆在膝盖上,妄图遮住面容可憎的伤。

      葱白的指缝间漏出锈色的瞩目血痕,小裁判读懂了我无声的抗议,慌忙收了目光,却又无处安放,只得满屋子跳来晃去,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熊孩子,慌慌张张无处躲藏。

      “谢谢谢谢,可以!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去看的......”

      他语无伦次地先谢后歉,余光偷偷打量我面无表情的神色,一时无法揣测我的想法,更不知如何缓解涌动的尴尬,只好下意识无措地抬起另一只手抓了抓汗湿的后脑勺。

      他这么一动,我更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别上细小的别针。我无奈地叹口气道:

      “你不要乱动啊,不然这个别针很难扣的。”

      这句话像是一道美杜莎的诅咒,小裁判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镜子石化于原地。

      我抓紧机会凑上前一根一根地解开别针重新系好。

      最后一根别针套回环里的时候,我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小裁判的胳膊:“好了。”

      咒语解除,小裁判恢复了自由,这才敢松懈下来喘口气。我发现他涨红了脸,双耳充血,浑然一副憋气已久,大气不敢出的紧张样。

      他伸出手指来回抚摸袖圈上钉紧的亮针,一条条银色的细牙紧紧咬住砖红的袖圈穿成一圈紧密的白环贯穿“裁判专用”四个金字。末了,他朝我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尖锐的犬牙抵住外咧的下唇,唇角消没的地方陷出了两块深深的笑涡:

      “哇,结实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生怕再次崩断细小的别针。

      他的笑颇具传染力,我情不自禁地跟他笑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把我背进了医务室,你就急匆匆跑掉了。”

      我盯着他涨红冒汗的面颊,油然升起捉弄的恶趣:

      “跑什么呀?怕我讹上你找你索赔?”

      我晃荡着悬在床边的两条小腿,满意地看着他脖颈处的爆起的红热瞬间涌上整个面颊,傻愣愣地讷在原地。

      半晌,他憋出两个字:“没钱。”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啊哈哈哈。

      我捂嘴掩笑道:“大庭广众的,我还能赖上你不成么。我这么沉,你都能一个人把我背到医务室,太厉害啦。”

      小裁判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睛笑道:“你一点也不沉。”他的笑容真挚而诚恳:“你肯定没有我爷爷家的猪沉。每年回去杀猪,我都是帮忙抬猪上桌的那个……”

      我盯着他沉浸在回忆中的得意笑容,直接垮了脸。

      请问他把我和猪比,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裁判见我脸色不对,忙使劲揪着头发重新解释道:“你不胖,真的,你一点也不胖。你肯定不到六十公斤,你真的不胖。”

      他殊不知自己越说越乱,越描越黑。

      我看着他眼中无助的微光,突然想起了海平面上翻涌积聚着散碎的鎏金,那是骄傲散落一地的烈阳在夜幕般的海洋中闪闪烁烁,依稀泯灭。

      也是我身后的倒映投射的光。

      小裁判的湿发被纠结指头攥到紧绷,我怀疑他再这样用力的揪下去,小裁判就要变成小和尚了。

      沉默中,我记起今早空腹上称的数字,于是咬牙切齿地笑道:“你回来就为了说这个事儿?”

      小裁判摇摇头,抬眼瞧见我笑得有些瘆人,立刻抿住嘴,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我活动了一下脚腕,一边慢慢挪下床穿鞋一边听小裁判吞吞吐吐地说道:

      “体育老师让我和你说……说……”

      “说什么?”

      小裁判向后退了几步:“你把跨栏压坏了,老师让你赔!”说完一溜烟跑掉了。

      我无语抬头凝望头顶苍白的天棚,心里想,体育组今年真的穷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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