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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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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阳春,幸福公社六队的村民在抢修一条灌溉渠,计划赶在农忙季到来之前完工。
担着兜篓挑土的一群姑娘中,周皎是最显眼的一个:比别的姑娘高,比别的姑娘白,鸭蛋脸,秀眉杏眼桃心嘴,长得像跟神仙似的。
村民有句老话叫做“中看不中用”,这不,下了工老少们都挤到记分员长条桌跟前记工分,只有周皎远远的站着,因为工分跟她没关系。
摊开手掌,新茧子摞着旧茧子,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是受的委屈积攒得不够,还是慢慢消化掉了,她也不知道。
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早上起来心情亮堂,特意穿了一件最喜欢的荷花边翻领外衣,人比花更美,还精神。
这会儿衣服也脏了,背上都是汗,望着排了几条长龙的人群,她好看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心里隐约明白:十八岁之后的日子,跟以前的每一天对比,没什么两样。
十八岁的生日,一定要有个特别的仪式,要得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里埋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混沌。
过了十几分钟,人群散了,记分员周从志低头扒拉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算完了,写上合计数,伸伸懒腰准备收工。
周皎走过去问:“从志哥,可以给我也记个工分吗?”
周从志跟她是一房的,都住在塘东边,可人家是生产队长的侄子,读了几年书,记工分的活儿也干了好几年,今天这事是他没想到的。
周从志瞪圆眼睛:“啊?这……以前不是说好了……”
“我今天十八岁了。”
“十八岁呀,好好好,可是以前队里就说了,你婶子身体不好,干活少些还照着一个常人记,你这里就不记了,这事我……”
“从志哥,你就说,可不可以。”周皎问得简洁。
周从志叹气,还是忍不住说了好多废话:“唉!不可以,这不怪我,咱们都是房下人,同着一个曾祖爷爷,不是我要欺负你,也不是我伯父……”
周皎打断他:“晓得了。”
周从志闭了嘴,讪讪的,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婆娘,而傻子周皎倒像个爷们儿。
周皎没有走,盯着画满格子的记工簿,眼珠子一动不动,盯了十几秒,然后慢慢伸出手。
周从志慌了:这是要抢本子开撕?胳膊肘一抬,压住本子:“你干啥?”
周皎只是摊开手掌给他看。她哪里都好看,手也不例外。
周从志是个未婚青年,他咳了一声道:“呃,手指好长,绣花应该好看。”
“看茧子,好多。”周皎眼形漂亮,眼神清澈,却看不出一星半点情绪。
像个女菩萨,无喜无悲。
没人知道,她现在其实很委屈很难过。
周从志尴尬了,他下意识捏捏自己的手掌,手心平滑,只有微微的半软不硬的螺纹皮。他还是个大男人生猛劳动力呢!
这傻姑娘!父母在她七八岁时就跑的不见踪影,多半死在外头了,被叔叔周季生不情不愿的收养着,活一点没少干,还总是受欺。周季生是个窝里横的窝囊废,婆娘长期痨病,傻侄女干活没工分,他也没啥话说,一年下来家里少分不少东西,村里也没人给他主持公道。
周从志伸手,摸了摸她的茧子。
天地良心,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傻姑娘可怜。
茧子硬邦邦的,却摸得他心头软软的,这可怜的傻子……
可这工分,不是他想给她记就能记上的……
然而,这短短一触,却被人瞅到了。
是塘对面谢庄上的人,原本是个杀猪匠,老了干不动了,就到处晃悠拾粪捡柴。
六十岁的谢二爷眼神不太好,这俩年轻人手掌贴在一起的景象却看得真真切切,眼睛上像贴了个放大镜。
“哟!伢子干啥呢!”他又生气又兴奋,提着粪兜大步走过来。
这触碰不超过两秒,周从志的手其实已经收回来了,听到这一嗓子,还是吓得一哆嗦。
周皎慢慢悠悠把手放下,谢二爷把两人看了看,一个尴尬,一个若无其事。
“从志,你刚刚干啥了?”
周从志没什么底气地回他:“我啥也没干!”
“别当我眼瞎,你刚刚摸她手了!”
周从志无从抵赖,结结巴巴为自己开脱:“是…是她伸出来让我摸的!”
周皎平声道:“是我伸手的。”
周从志松了一口气,周皎接着道:“我给他看,没让他摸。”
周从志面色赤红:“我…我只是…我要是有别的想法,我天打雷劈……”
“他没摸肉。”周皎再次补充。
没摸肉?谢二爷敲了敲脑壳,摇头走开,大声喃喃自语:“傻子!”
周从志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本子、笔还有算盘扫进一个袋子。
“从志哥,工分的事,谁做主?”
周从志只想快点走开,他被这傻姑娘搞得心惊肉跳了。
要说他起了歪心,他是死都不会承认的,周皎是公认的好看,却也是公认的傻子,生了一副美若天仙的菩萨相,也许有别人垂涎,他心里却是个麻的。
“唉,这是大队前几年就定下的事。”
“大队最大?”
“当然不,外面还有公社,远着呢,公社有妇联,听说的,不知道有啥用。”
“谢谢从志哥。”周皎眼睛里生出一簇小火苗,瞬间点亮了面孔。
周从志看着她的脸,呆了几秒:“哦,不谢不谢。”
脸有一点疼,只是一点点而已。
*
周皎回家吃中饭,饭桌上还是那几个菜,多了一个蒸蛋羹。
平常都是堂弟周从高和堂妹周秀秀平分,不过,今天是她生日,所以……
婶婶谢四娥像往常一样拿筷子在中间一划,高高和秀秀一人一把勺子上去,几秒钟就把蛋羹舀得干干净净。
跟往常一样的程序,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今天,周皎心里格外难过一些。
她低头扒饭,碗里是青菜叶和黄瓜片。
她心里想着,一直吃这些东西,我永远也不可能变聪明,我就永远是傻子,我要吃鸡蛋羹,必须吃到鸡蛋羹。
我的十八岁生日,要过得有点意思。就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也得收点礼物,老天爷不给,他们不给,我自己拿。
她的叔叔周季生今年四十整,面容枯瘦,眼睛总是半睁不闭的样子,看着像蓄精养锐实则是底气精神早没了。
今天破天荒地睁开多看了她几眼,再朝自家婆娘递眼色,谢四娥装作没看见,大口扒饭,嘴巴嚼得特响。
周季生慢腾腾踩了谢四娥一脚,谢四娥把筷子往桌子上利落地一放,朝着侄女道:“周皎,你都这么大了,有些话还是要跟你说说,你是个女娃家,你晓得吧?”
“晓得。”周皎知道自己傻,听了这话还是觉得婶婶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女娃家的身体,不能给男人挨,晓得?”
“晓得。”
“中晌时,你跟二爹家的从志做啥?别人都瞅到了。”
“他没挨着我肉。”
“他摸着你手了,不是肉?”谢四娥烦躁了,跟傻子说话就是累。
“是茧子。”
“茧子不是肉?”谢四娥跟她傻侄女杠上了。
再讲下去就是笑话了,周季生提起嗓子一声吼:“行了,都别说话!周皎,以后跟男的都远点!身上随便哪里都不能让男的挨着!”
虽然他对这累赘侄女感情不咋地,好歹养了十个年头,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着,算是个自家物件,不能白白叫外人占了便宜,有些事还是要负责。
“晓得。”周皎扒光最后一粒米,把碗筷收进灶房。
她觉得肚子还是空的,心里更空,要用什么东西填满。那东西必须是新鲜的,有用的,让她心里升起火苗的。
*
下午上工的时候,周皎不见了。
有人发现,没人在意。因为她干活不记工分,偶尔开个小差,倒也没人苛责她。
周皎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去找二队,因为有人告诉她公社就安在那里,那里有人比六队队部大,还有传说中的妇联。
她要把她的双手摊开给他们看,给所有人看:
她虽然傻,却是个勤劳的姑娘,流了那么多汗,磨硬了那么多皮,吃了那么多苦……
尽管叔叔说女娃家随便哪个地方都不能让人碰,她却不介意,让所有人把她手上的茧子摸一遍。
看看他们的心,是肉做的,还是结成了硬邦邦的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