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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狮子头 ...

  •   松柏堂中,女眷们早早到了一些。聚在二进院落的寝屋外的抱厦里,还正等着里头的信儿。

      明歌来得不算迟,赶在了二房前头。先遇着了林氏,便与人请了安好。

      若当真地算,林氏该是陆恒嫡母,然而陆恒也不这么称呼她,明歌便也跟着,只称呼林氏一声“大太太”。

      寒暄了两句的功夫,老侯爷寝屋的门被人从里推开了。老太太送着秦太医出来,神情似是并不大好。明歌先了林氏一步去搀扶,虽老太太身旁也有嬷嬷护着,见着明歌来,面上的愁容终究是散开了些。

      明歌未开口问话,到是老太太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方命人先将秦太医送出去了。这才唤来明歌,“陆恒可回来了?”

      “爷今儿早便上朝去了,现下已叫人去衙门通传了。该很快回来。”

      “那便好。”老太太又看向林氏,“二爷呢?”

      林氏道,“也是清早去的衙门,唤人去通传了。”

      话说着,二房陆轩与宋央馨来。

      “祖母。”陆轩紧张地一声,已来握起老太太的手了。二房长子读书虽是不好,可于老太太面前,却十分讨巧,是以老太太才将手头几样要紧的产业都叫陆轩管了起来,才不好再叫人落下游手好闲的名声。

      二房老爷陆时丰也跟着在身后,“母亲,父亲怎样了?”

      “昨儿夜里又咳了血。今儿一早请了秦太医来,方诊了脉象,说是时候不远了。”老太太面色虽是沉着,可话里却很是稳当。“人生七十古来稀,也是天命之事。一会儿待陆恒和陆旭都回来了,你们一道儿进去探探他。”

      陆时丰道,“儿子知道了。”

      “大嫂嫂怎么了?”二姑娘陆诗静倒是注意到明歌的面色,方小声地问了一声。声音虽小,却也被老太太听见了。老太太这才也看着明歌,这才发现明歌脸色煞白。

      “你这孩子,可是病了?”

      明歌的目光,只是落在那颗新添的莲花烙印的位置。虽已被青禾与碧江处理过了,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可听着老侯爷的病情,眼前忽又闪过梦中情形。

      那两朵白色的寿花,两尊棺椁停在飘着轻雪的松柏堂里…

      若是老侯爷的病情撑不过多少时候,而梦境中又是真的,那么…那么老太太的命数,便也会结束在今年冬日里。

      “这手臂上是怎么了?新伤的?定是疼了。”老太太又轻轻问了声,温柔得不像话了。

      明歌这才抬眸起来,拉扯起嘴角的笑意,“没有,只是小伤,已然不碍事了。我只是…”眼前的老人家笑着,眉眼弯弯地往下垂着,皱纹悄悄浮在眼尾,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真切。“只是有些担心老侯爷。”

      老太太笑着,“好孩子,还有我在呢。还有陆恒。”

      明歌忙点了点头。

      “怎好叫祖母如今还来安慰你呢?”那声音是从明歌身后来的,熟悉又沉冷。

      明歌回眸过来,果见是陆恒回来。他今日一身绯色官袍,身颀长而挺拔,行路如竹林之风,发冠簪白玉。嘴角依旧微微勾着,一双丹凤眸中暖意流转,又从明歌身上转向老太太。

      “祖母可还安好?连日公务事忙,这才与您请安了。”

      “好好。我自是安好。”老太太多日见不到孙儿,见着了多了好些高兴。陆恒生的俊,叫人见了便喜欢。长辈看晚辈,又多了些许宠溺。只是老太太这般宠溺都是藏着,心里觉着孙儿好,嘴上却从来不提。“快与你二叔进去看看祖父,昨儿夜里便不好了,痰里带着血的。”

      陆恒应着声,“我这便去了。您也照看好自己。”罢了,又与明歌交代,“天热,扶祖母往堂里去吧,莫要中暑了。”

      明歌应了话,正扶着老太太往堂里去。

      这时候,陆旭才从前院的方向来:“母亲、祖母,我回来迟了!”陆旭一席青色官袍,一路小跑,手中提着衣摆,脸上挂着些许着急。先是被林氏迎了去,母子二人又一道儿往老太太面前来。

      “怎回来得这么晚?你兄长上过了朝,都比你早些。”林氏当着老太太埋怨了声,才将儿子往老太太面前推,“快些也去看看你祖父吧。”

      陆旭“诶”了声。方见着一旁陆恒。

      陆恒比他高出一头,神色淡然,眉宇中透着一番从容。自幼被母亲拿来与之作比,陆旭心里也知道,总也是比不过的。陆旭拧了拧眉头,方行去陆恒身旁。“兄长原也早回了。”

      陆恒微微颔首,广袖一抬,指了指寝屋的方向,“该进去看看祖父,一道吧。”

      堂里设下冰车香笼,明歌才给老太太送上新来的茶水。女眷们都来齐了,老太太方嘱咐了些话下去。

      “老侯爷身子不好,近儿也叫府上热闹热闹。端午大老爷就该回了,一齐用个团圆饭,好叫老侯爷喜庆。你们膝下有儿女的,也多去屋子里探探他,叫他心里满着,不好空着。”

      如今府上也就初姐儿一个曾孙辈儿的,明歌自轻应了老太太一声。老太太这方看向林晚晚,“晚晚也同你嫂嫂一道儿去,老侯爷盼个曾孙儿呢。”

      “知道了,祖母。”林晚晚答得乖巧。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话头这才从老侯爷的病情上转开了。二姑娘陆诗静候着一旁多时,这会儿才敢提着篮子给老太太送上来。

      “今儿一早庄子里来人了,送了好些桃子,三哥哥临出门便嘱咐过,叫我来与祖母请安便带过来。这会儿也是正好了。”

      那只篮子被打湿凉布盖着,稍稍一角没盖住,便露出底下红透的果子来。

      二姑娘又将那层凉布掀开,便见一个个鲜红的桃子,每个都有两个拳头大小,红润饱满,绒绒的皮毛上,还浸着露珠。不软,都是硬的。桃子硬的脆,吃起来也新鲜。

      老太太见了觉着喜气,“庄子里的收成看来是顶好的。”

      明歌倒是担心起老太太的牙口,“许得放软些老太太才能用了。不过,倒是可以做些桃子茶来饮。”

      “大嫂嫂说得我都馋了。”说话的是大姑娘。姑娘家还未出阁,便就爱吃些。“桃子茶,怎么做呀?”

      老太太听着笑了,“桃子都有了,人也都齐了,还怕没有桃子茶饮么?明歌便将做法说了,叫嬷嬷们去准备准备。今儿我们一道儿尝尝。”

      明歌没推辞,便与嬷嬷一道儿去了趟小厨房。回来的时候,嬷嬷已端着一大铜壶的桃子茶来,与各人都沏了一碗。

      桃子茶不难做,便就是取多几个新鲜的桃子,取桃肉捣碎了,与泡好的茶水合在一处。明歌用的老太太喜欢的大红袍,碎桃子的汁肉带着香气,别有一番夏日的味道。原本冰镇一下才更好用的,可老人家不该吃寒凉的,明歌便也省了。

      大姑娘嗅着桃子香,饮着爽口。“大嫂嫂手艺可好了,怎以前就没做过呢?”

      将夸完,林晚晚在桌子底下扯了下陆诗韵的袖口。叫她瞧瞧林氏的脸色呢。

      那些小动作,被二姑娘见着了,也只笑笑粉饰太平,“大嫂嫂的手艺都留着绿竹苑里给大哥哥呢。”

      老太太细细持着茶,又叫嬷嬷拿了勺子来舀桃肉吃,自家庄子上来的桃肉,桃儿味儿足,又是清甜。一口茶,一口桃子肉。老太太吃得津津有味,话都少了。

      明歌见老人家吃得好,心里便就轻快。可念起梦中那些事儿,又觉着难以心安,于是四下打量起在座的人来。老太太如今身子骨是好的,若要与老侯爷一道儿走了,想来,也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府上人的心思,她知道一些。都是平日里与老太太办差的时候听得来的。

      就比如林氏那桩人命的案子,还在老太太手里拿捏着,又对中馈一事多有不满;再比如二房三爷经商,账目多少是有些不对的,宋央馨那边瞒了老太太不少,作了好些假账;至于林晚晚,总要与她比个高低,也叫二爷与陆恒比个高低,谁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在哪里与老人家生了嫌隙。

      侯府宅大,各人各有心思。可梦境太过模糊,竟也没有多余的提示。

      众人说了会儿话的功夫,陆恒与陆时丰一行已从寝屋回来了。陆时丰先往前与老太太拜了一拜,才坐下与老太太再说说老侯爷的身子。晚辈们一旁听着,自也安静了些。

      陆恒是寻着明歌身旁的空位坐下的,抬手之间,便去寻茶碗。明歌那碗桃子茶还没喝,便递过去他面前了。陆恒尝了尝,眉宇之间神色未动,放下茶碗,方看向她来,低声道,“桃子茶,还不错。”

      那边二老爷还在与老太太说话,明歌自没好答话。一旁青禾讨巧,小声提了句,“爷喜欢,是娘子亲手做的。今儿庄子上送桃子来了。”

      陆恒笑笑,桌子下头寻着明歌的手背拍了拍。明歌忙是“嘶”的一声,她那新伤还疼。

      陆恒也注意到了,眉间微蹙,“怎么弄的?”

      “……昨儿夜里。”话里藏着些许羞涩,说着一半,明歌便也不说了,便转眸去看看老太太。

      快要午时,众人方是散了。与老太太请了别,明歌方跟着陆恒出了松柏堂,往绿竹苑里去。

      踏着阳光下的影子,明歌问起他来,“老侯爷怎样了?我们也未见着,只听老太太说不好了。”

      “是不大好,不过也是预料之中。”
      “他老人家操劳久了,病也拖了许多时日,若真是不好了,只望着走得轻快些。”

      明歌也是明白的,老侯爷早年间征战北疆,身体有伤了,方退回京城养着。确是操劳了好些年。如今卧床好些年了,靠着太医院吊着一口气。

      明歌道,“若真能那样,也是好的。”

      只是老太太的事,陆恒许还不知道,而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与他说。望着地上一晃一晃的影子,便像压在她心头的事,有些沉沉的。只回到绿竹苑里,见着小女儿,明歌心头的阴霾方散开了些去。

      正午阳光烈,侧屋里的竹帘早打下来了,奶嬷嬷正给初姐儿喂米糊糊。

      初姐儿见着爹爹回来,眸中都放着光彩,方还是规规矩矩靠坐在小毯子上的,这会儿支起小胳膊,巴望着陆恒要抱抱。

      陆恒将女儿抱了过来,初姐儿便直往爹爹怀里扑。小家伙小手已然很是灵活了,被爹爹支着双臂撑在膝上,便用手去摸爹爹脸。

      陆恒鼻锋很高,脸颊轮廓精致。小女儿的手指头却笨笨的,戳一戳爹爹脸颊,又拉一拉爹爹的鬓角。陆恒也不恼,嘴角微微翘着,看着小女儿玩闹。

      明歌看了一会儿,便从奶嬷嬷手中接来米糊糊,又问陆恒要人了。“爷您抱好些吧,初姐儿的米糊还没吃完呢。”

      于是,陆恒将初姐儿掉了个边抱着,叫小女儿面对着明歌,好让她喂米糊。

      明歌喂完米糊。陆恒又逗着小女儿玩儿了一会儿,初姐儿有些闹睡,明歌才叫奶嬷嬷来,将人抱走了。

      “爷午膳想用什么?该叫她们去做了。”

      窗外的日头狠辣,从门缝儿里进来的风都是热的。陆恒很少午时回来,今日是松柏堂中有事,想来下午人又是要回衙门的。

      便听他轻道,“想起你作的狮子头。”

      明歌起身去,“也难得您念着。猪肉倒是还有,您便等会儿。”

      陆恒爱吃这道菜,还在南边儿的时候,治水回来一身伤病,扛着发热,也问她要一份儿狮子头来吃。那会儿没得多余的配菜,便就着猪肉来做。明歌今日来厨房,寻着些芹菜与香蕈,便一道儿切碎了在猪肉里。

      猪肉得要七分瘦,三分肥,裹着些许芡粉下油锅炸。而后大火蒸半个时辰,方能出锅。

      明歌回来的时候,陆恒已不在侧屋了。碧江说爷挪去了书房。明歌方叫青禾将饭菜都端了过去。

      人是在棋榻上落子,官袍已换了一身浅色儒服。他格外喜欢这些对局的游戏。精神好的时候,便会自个儿与自个儿对弈,像昨日夜里,精神不好的时候,便玩玩双陆,不必费神就好。

      “午膳好了,爷来用吧。”

      青禾将饭菜放在圆桌上,看了看二人,笑着退下。

      陆恒再落了两子,方放了手中的棋书,走来用膳。明歌等他先拿了筷子,方一道儿起了筷。

      陆恒的手是读书人持笔的手,拿起筷子来,也别有几分气节。明歌却没他那么多规矩,两根筷子分开拿,先给他切了一个狮子头,夹了四分之一放在他碗里。

      “爷的佛珠好看,是近儿的新玩意儿么?”明歌方一进来,便见着他手中捻着的十八子,一颗白玉作计数的,额外通透些,烛火下泛着光。

      陆恒吃食讲究,不怎么多言。唯明歌若要起话头,他还是会答的。“同僚送来玩。不贵,小东西。”

      “借来看看?”明歌落了筷子,朝他摊了摊手。陆恒见状,将腕子上的佛珠取下,搁在她掌心里。

      明歌瞧瞧,是檀木作的珠子,香气浓得很,又拨弄拨弄,一颗颗圆润温暖,十分讨人喜欢。那白玉的却是冰凉,到底叫人一碰便知道。

      只是如此数回,那串珠子的绳子啪的一声断了。明歌一惊,没反应得及,便见木珠子散了一地。“糟了,弄坏了爷的。”

      她蹲身下去捡,将将拾起三颗,便见陆恒也一同蹲身下来。

      陆恒眉间微微蹙了蹙,叫人觉着不大高兴。明歌闯了祸,也不敢多言,埋头补救。只将将捡了一半,陆恒便将其余的一并送来她手里。

      “放一旁,用完午膳再收拾。”他说完兀自起了身。

      “对不住爷了。”明歌也起来,给他道歉了声。

      陆恒重新持起筷子,眸中扬起几分暖意,嘴角咧了咧,“狮子头很好吃,便就扯平了。”

      “……”若狮子头能换这个,她得换多少呀。前面那么多的日子,岂不是亏大了,得多问他要些好处的。

      明歌正后悔呢,将手中的檀木珠与白玉珠搁置在空的盘子里,便又扫见了自己手背上那枚莲花烙印。她忽的想起来什么,面上的笑意也全然没了。走回去桌边的功夫,她扯了扯陆恒的袖口。

      “爷,若日后我犯了错儿。也能用狮子头换么?”

      陆恒抬眸起来,一双丹凤眸此时显得有严肃了,“得看是什么事了。”

      “……”明歌轻应了声,又只敢在心里问,若是关乎老太太的生死呢?

      陆恒却笑了笑,“呆呆的做什么,到和初姐儿有些像了。若是犯了事儿,和我说说。”

      “……没有。我只是问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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