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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鹊桥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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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巷曲径通幽,从绥安寺中蜿蜒而出的小河,带着一水的荷花灯,缓缓向城外淌去。贵家女子从绥安寺里出来,结着伴儿,由嬷嬷婢子们拥着往巷口走。明歌和二姑娘也随在其中。
二姑娘今儿运气不错,往乞巧殿里祭拜的时候,得了织女娘娘的鹊桥灯。
丝绸缝的灯面儿,竹签儿做的灯架,祥云拥着古色的小桥,桥底灿烂星河。方二姑娘去乞巧殿内祭拜,正赶上抽花球的时辰。从织女娘娘的神像前抽了一只粉花球,往去姑子们那里解的时候,便得了这只鹊桥灯。
“姑娘可是大幸,这鹊桥灯织女娘娘一年只赏一盏,是娘娘牵线给姑娘,姑娘要得好姻缘的。”
姑子们说起时,看着二姑娘笑得暧昧。二姑娘羞赧得脸颊都红了,从殿里出来的时候,鹊桥灯被一双双眼睛盯着,殿外女儿家们的眼色都红了。二姑娘不敢再拿着,唤婢子寻寻用披风挡着抱着走。
明歌便笑她,“好姻缘来了,你怕什么?”
“也太过打眼了。”二姑娘抿唇笑着,说完,目光落在前头陆府马车停靠的位置,“有人来接您了,嫂嫂。”
陆恒就负手立在马车下,霁青的竹服,被街上的火光蕴得三分暖意。手上挑着一盏荷花灯,幽深目光正往这边望着。
明歌方才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只继续随着二姑娘走近了。
“大哥哥来了?”二姑娘先与陆恒一福。明歌也轻称了一声,“爷。”
陆恒面上一扫往日的肃然,目光柔柔落在明歌身上,嘴角上挑,轻道,“今儿人多,我便没进去。付姑娘的花灯放了么?”他说着,将自己手中的荷花灯往她面前送了送。
“是二姑娘放灯河,我只是作陪罢了。”明歌没去接他的荷花灯,手中的旧灯拿来挡在身前,“二姑娘得了织女娘娘的鹊桥灯,看来是要大喜了。”
“哦?”陆恒这才扫向二姑娘,“那得恭喜诗静了。”
陆恒若没记错,陆诗静上一世结下的姻亲,正是调往翰林院的胡知舟家的次子,虽非嫡出,却也学富五车,待人宽厚,娶得贤妻疼爱有加。算得上是好姻缘。想必那鹊桥灯是灵验的,并未骗人。
陆诗静面上微微一红,虽是兄长,陆恒平素虽多有谦和,却也因世子之位高高在上,能得他一句恭喜,陆诗静心中是暗暗喜着的。“大哥哥和嫂嫂一般,喜欢打趣。都是还未有的事呢。”
“你会知道的。”
“你会知道的。”
旁边二人异口同声,到底让陆诗静呆了一呆,片刻方打趣了回去,“你们、你们连话都说得一样,就还非得和离么?”
陆诗静看着明歌,陆恒也一同看着明歌。
明歌垂着眸,目光落在那盏旧灯上,“都快要亥时了,我们回吧。”
虽已是不早的时辰,东街上依旧人潮接踵。是以往永康侯府回的马车行不快,一路走走停停,还绊在几辆一同往北城去的马车后头。
明歌坐在窗边往外头看,东街高低的酒楼商铺,今夜里都格外敞亮。陆恒在看她,她不想知道。只是那双目光灼灼,烧得人半边的轮廓都要起火。明歌侧眸过去,正撞上那双星火的目光。
“看够了么?世子爷?”
“付姑娘要来走了,到底也不给人看了?”陆恒话里戏谑,波澜不惊地抬袖指了指明歌手里的旧灯。“这东西不是陆府上的,做工与画幅精湛,是宫中的东西。付姑娘哪里来的?”
“世子爷也管不了了。”明歌冷言冷语,继续望着窗外。
二姑娘听着也觉着冷,端着果盘儿来缓和气氛。“嫂嫂吃些橘子,大哥哥也吃。”
明歌挑着个橘子来剥皮。陆恒自也拿了一只,修长的指头一瓣瓣拨开橘皮,取了三瓣儿送进嘴里。也不答话了,看向窗外。
马车堵了好一会儿,方行出了东街,入了北城的巷子,自然通畅起来。二人无话,二姑娘只好自己玩着那盏鹊桥灯。等马车停在侧门口上,方喊来随身的婢子,与二人请了别。
“我,我先回去照水院了。大哥哥送嫂嫂吧。”
青禾和陆三被落在二人身后,明歌自个儿挑着灯走,陆恒跟在身旁。亥时已过,侯府上下多已熄灯睡下,往绿竹苑去的小径幽幽静静,就连夏末的虫鸟都消了声息。
明歌不嫌寂籁,目光锁在宫灯上,上头画着粉色的芍药,金色的锦鲤,翠色的鸟儿,翅膀粼粼的甲虫…到是陆恒先开口了,“就算往后你的事情不再叫我管了,若是见着了面,好歹也该好生说话?你说是么,付姑娘?”
明歌侧眸看看他,也很是洒脱。“今儿乏了,只是不想说。日后若见着了世子爷,该会如您所愿,会好好问候您的。”
陆恒勾了勾嘴角,“那便好。就怕付姑娘拉着脸色。不理我事小,不好看事大。往明月庵去,在太妃身旁算是当份差事,你自己小心些。皇家的人再是面善,打算起利弊来,都是铁石心肠。那些争端,你能离远些便离远些,不好叫…叫祖母惦念。”
明歌点点头,“多谢世子爷提点了。”说着,又问他,“您今儿没去郡主那儿吃席么?七夕大好的日子,郡主犒劳户部众郎中,都是看着您的面子。”
陆恒笑笑,也不与明歌较真儿,“皇后的懿旨下来了,郡主在府上禁足,怕是没有功夫走出来犒劳我等下臣。付姑娘大可放心。”
“我只是记得,上辈子世子爷喝酒了才回来。不过问问罢了。”
“记得这么清楚,是还想跟我算么?”
明歌脚下加快了些,话里波澜不惊。“不算了。”
“那就好。”陆恒也一并跟着走快了,又继续嘱咐,“明月庵中日子若是不太平,让青禾来侯府传句话。我与你另外安排去处。”
明歌乜了一眼他,“安排禁足在外宅么?”
“……”陆恒眸光闪烁,顿了顿口气,方重新提起嘴角笑着,“如付姑娘所愿的,去湖南也好。我望你健康平安,仅此而已。上一回欠了你一条命,这回补偿给你。”
“有劳您挂心了。”明歌淡淡道,“待老太太的事儿过了,我自会安排去湖南。不必劳烦您。”
陆恒一双眸光静静落在她身上,笑道,“付姑娘如今说的都是冷情的话。你这么说,我也会好好应。那便等你回湖南的时候,我再好好相送。”应下是一回事,放下是另一回事,他眸中安静笃定。他是放过她了,可并不能轻易放过自己…
他习惯了守着她,绿竹苑里几十年如一日,依旧是她离开那年的模样,一个个木雕的小付明歌,笑着的,明媚的,不高兴的,伤心的,堆满了几个木箱子。所以,再多几十年,也会是一样。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她还活着,他还有些盼头。盼她健康平安,盼她脸上有笑…
七月初十。天晴。
四架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正等着明歌。明歌这些年的衣物用度不少,装了整三辆马车。青禾早替明歌打点好了,这会儿正在门前候着明歌出来。
明歌是随着老太太一同走来的。秋日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一旁婢子撑着两把纸伞遮阳。明歌扶着老太太讲话,都是些嘱咐的话。
“秋干日燥。您叫她们煮些梨水儿喝,润肺减乏的。来日就得置办冬天的被褥了,早几年天冷得早,若是赶不及,得着凉了,您身子最经不得病。还有那些账目,看久了伤神,您教教二姑娘,让她多帮着看看。她是个心思缜密的,能帮得上您的…”
“好了好了。”老太太拉着明歌的手,一下也不愿松开,“我这儿还有一大家子看着呢,你呢?一个人去那边,身旁就一个婢子。叫人怎么放心?也不知道陆恒是怎么打算的。先前怎么也不和离,挨着老侯爷几下鞭子,也不肯让一口嘴的。如今又就这么放你走了。”
明歌抿唇笑笑:“爷是想明白了的,您就别再计较了。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不叫您担心。”
话说着,已行来马车下。碧江从侯府立赶出来,怀里抱着个木匣子。“奶奶还没走,便最好了。爷今儿一早便往衙门去了,留着这个,叫奶奶一定带着走。”
老太太听着,面色沉了沉,“亏他还有心思去衙门…留着个东西,便将人打发了?”
碧江支支吾吾:“爷…爷说最近公务太忙…”
老太太还正在气头上,想说什么,被明歌拉了拉,“您别和他生气。他忙他的,我走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才好。省得见着了,又要生口舌。这样才好。”
老太太替明歌接了那木匣子来,“你也别管是什么了,他要给你的,便是你的。拿着吧。”
木匣子上雕着竹子,是上好的楠木。因得老太太推攘着,明歌不好拒绝,叫青禾收下了。老太太又说了些别离的话,眼见得老人家眼眶都湿润了,明歌看不得老人家掉眼泪,又怕自己心软,方快些道了别。
马车缓缓从侯府门前行开,青禾方将那木匣子送来。木匣子上有小锁,钥匙碧江一并交给青禾了。青禾拿了钥匙来,替明歌打开,方见里头厚厚一沓地契。
青禾道,“爷给奶奶留了不少的东西呢。”
明歌瞧了瞧那些地契,是城南郊外那片庄子,殷氏留给陆恒的。陆恒又拿来养着自己的暗卫。这里分了一半的地契出来,城南庄子收成不菲,只要不是奢靡无度,这一半的庄园,可以养着她与初姐儿此生衣食无忧。
初姐儿今儿没和她一道出来。陆恒说,府上如今都盯得紧,老侯爷仍有些负气,待风声过去些,他自会安排她与初姐儿团聚。
绿竹苑里,秋风带着冷意,吹得墙角下的竹子凌乱歪倒。地上的沙子被舞起一阵沙雾,添了些许萧瑟。
碧江从外头回来,直往书房里去复命了。
书房的门敞开着,秋风一来,一扫夏日的闷热。风穿堂而过,吹起棋榻上陆恒的衣角。他盘膝坐着,桌上的双陆下了一半,没理,指尖捏着一柄小笔刀,手里的木头已有了初初的人形,一刀一划,深浅有秩,熟练极了。
听碧江从外回来,方淡淡问起一声。“她走了?”
碧江一福,“奶奶已走了。”
陆恒手中的笔刀稍稍停顿了片刻,方继续沉声问着,声音里添了几分沙哑:“东西拿走了么?”
“嗯。老太太亲自塞下的,奶奶没说不要。”
“知道了。你下去吧。”
碧江没打算走,只从袖口里也拿了只小匣子,送去陆恒面前的小案上,“爷,奶奶也叫我给您这个。”
陆恒目光一滞,手里的活儿也暂且停下,幽幽抬袖从碧江手里将匣子接了过来。轻轻推开顶上挡板,便见里头躺着只枯黄的草编蚱蜢。
他眸光颤动了下,随之笑出声来。那年夏日炎炎,整日躲在屋子里用冰车躲暑。明歌闷坏了,他小施伎俩,哄她开心玩儿的。新鲜的绿苇叶子编的,鲜绿的蚱蜢,如今却退了颜色。她不要了。
蚱蜢底下,是那支玉兰花簪。熟悉的轮廓,贴在最里层的衣物里,陪着他四十年。如今看来,依旧只有它陪着他了。陆恒将簪子拿了出来,摩挲着白玉的簪柄,随之将簪子安置去了贴近心口的位置。放好了,隔着两层衣物,小心地拍了拍。
心口传来熟悉的痛感。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