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油纸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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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青禾正忙着收拾行装。
陆恒方将明歌送回厢房，便又不知忙什么去。只是叫陆三带了郎中回来，嘱咐一会儿上路之前，再与明歌请一道脉象。
明歌这会儿正坐在窗下凉榻上，让郎中请脉。
文思月从外头来，没功夫理会凉榻上的明歌，先兀自去圆桌旁倒了一杯水，灌下了肚。明歌见着了，忙问了她声，“太妃可还好么？”
“还没消气呢。又见了血腥，脸色也不好。说是待回了京城，请太医来看看。”文思月说完，才发现屋子里还有郎中在，“原您在这儿，方我还说，要请您去看看太妃。”
郎中起身拱了拱手，“承蒙娘子看重，那位娘娘的身子，还是由太医调理的好。草民医术平平，怕会耽误了。”
文思月一笑，也不为难人了。只忙坐来明歌身侧，又问郎中，“她怎么样了？可是比昨日好些了？”
“夫人再吃一剂药，便该大好了。”
文思月听着，才轻快了些，“那就好了。可别你还没好，太妃又病倒了。”
正说着，陆三端着药碗来，“奶奶，爷让端来的，请您吃药。”
明歌接来药碗，望着那浓稠带着血色的药汤，便觉着喝不下。只搁着一旁，“先凉一凉吧。”
“对了。”郎中这会儿，从药箱里翻出几只药包来，交去陆三手旁，“有劳小哥了，这药茶得请世子爷用下。他沾染了蛇毒，虽是不多，若一直残留体内，到底是会生邪气的。这药茶疏解肝毒，还能生津补血，正是与他调配。”
陆三忙将药包接了过去。“那我这便先替爷煮了，一会儿上路便能用。”
郎中也起了身，与明歌说别。“奶奶无恙，我也先告退了。小哥儿头回怕是不会煮，我也一道儿去看看。”
明歌应声，叫青禾送了人出去。文思月坐来她对面，又说起方在庄子门前的事儿。
“长宁那般心思，这回可算是昭著于人了。太妃今儿到底周正。”
明歌这才端起药碗，吹了吹凉，抿了一口，“太妃倒是周正的，可皇后娘娘膝下无女，将人打小便接过去王府上养着。这会儿该还是疼着的。就算送去皇后娘娘那儿，也不定会罚什么。”
“便就是叫人都知道她这般的名声，也算解气。”文思月见她难以下咽，寻着果盘，拨了颗荔枝送来。“你快一口喝完了，吃这个。庄子里不产这个，两广送来的贡果，二殿下赏来的。”
荔枝剥了壳儿晶莹剔透，白嫩的果肉，诱人得很。明歌只依着文思月说的，一口气喝完了药汤，方接来荔枝塞进嘴里。难闻的味道渐渐压了下去，变成清润的甘甜。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的功夫，陆恒从外头回来。一身天青色的颜色，很是飘然。走路带风，脚下很急，便也没留意屋子里有文思月在。手中持着件霁青的竹服，径直走去衣箱旁，撂下衣服，没回头便与明歌道，“要上路了，寻不见陆三，你过来一下，与我换一身衣物。”
虽是背对着凉榻，却见他兀自解着衣襟。文思月忙与明歌留了个眼色，起身往外头去了。
陆恒静静听着脚步靠近，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下来。明歌的手落来肩头上的时候，轻柔极了，指尖温热透过薄衫传入心里。他微微侧眸，眼前的明歌，温柔得不像话，一双眸中微光流转，清澈得像一弯井水。薄唇微微抿着，笑意欣然。
他一时有些恍惚，不记得已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上一世的记忆早就模糊不堪。他分明叫人作了画，挂在绿竹苑里，却只是冰冷提醒着他，他得继续恨她，不然他恐怕快要将她忘了。
“爷很冷么？”明歌在问他，目光落在他正发颤的双手上。
老毛病了，恨起她来的时候的老毛病。眼前明歌的眸光闪了闪，再是温柔体贴，却总想着丢下他。哪怕他为了她得罪长宁、得罪了皇家，她也依旧不再要他。她嫌他趋利弃义，嫌他自折风骨，嫌他与长宁虚与委蛇，她嫌他脏。
他握起手掌，负去身后，方能藏起自己的不堪。他问，“你昨日那声‘不要了’，可还是在置气？”
明歌没答那话，只道，“您背着手，我还怎么帮您换衫啊？”
“长宁郡主如今受罚，你气也该要消了。”他松开手，重新由得她摆弄。手上颤动微微缓解，抬臂支开去两侧，也好不必引起她的注意。
明歌不知道他的手为何发颤，也也不想知道，“郡主就算被送去皇后娘娘那里，又能怎样呢？娘娘膝下无女，早年将郡主接过去裕王府上住着，当亲生女儿养着，若大皇子殿下还在，郡主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如今大皇子末了，娘娘膝下只剩一个二殿下。二殿下将来若是太子呢？爷这么聪明的人，懂得权衡利弊，郡主那边受了罚，您这阵子总该多加问候，表以关切。”
“……”
明歌还忙着给他换衫，退下外襟，又去取里衬的丝绵袍子。动作娴熟又流畅，正如她的话一样，条理清晰。
陆恒看着身旁忙碌的人，一时无言。上辈子明歌在这庄子上出事的时候，他确正与二皇子在山谷出猎，又叫闵彦替郡主丈量田产。皇家只剩一个嫡出的皇子，皇后母家平南侯府掌北疆兵权，如日中天。皇帝要立二皇子为太子，只需假以时日之事。多半没有例外。
他不算她口中说的聪明人，他只是急于求根。裕王天命之年方荣登大业，他已经历过一回改朝换代，自然知道一朝君子一朝臣的道理，付之正便是最好的佐证。如今入不了内阁，并非坏事，届时年少的天子登基，必定重立辅佐之臣。
可这一世，他并不打算继续攀附二皇子，也定不会叫明歌再吃长宁的委屈。“郡主受罚，与我们无关。”
明歌却继续说，“怎会无关？那可是爷的新靠山。早前我逛玉衣坊的时候，见过一身樱草紫的狐裘，是珍惜之物。绿竹苑的账目还算宽松，回到京中，我便替爷买下，爷也好送去与郡主，将人安慰一番。”
明歌的手陡然被他拉了过去，抬眸便见他眸中闪动，“你今日的说法儿很奇怪。不像是吃味儿，像是已铁了心，要将我往郡主身旁推。”
“我也只是替爷的前程考虑。”陆恒手上的气力只紧着一瞬，似是怕她疼，又很快将她松开。明歌借机抽回手来，只去拿衣箱上的霁青竹服来与他换上。原来那身天青色的丝袍上没有灰，该只是方去查看鞠衣尸身的时候，染上了一块泥渍。陆恒这人，怕脏。可却愿意弄脏自己，去换好的前程。
“我的前程？”陆恒冷冷哼了一声，“我的前程里，已经没有你了是吗？付明歌。你呢，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明歌给他穿好衣衫，系紧了前襟的衣带。腰带拿来，正替他围上，“日后梳洗穿衣的事儿，爷请碧江打点的好。今儿碧江没来，青禾又去准备回城的物件儿了。我暂且代劳一回。”
明歌扫了一眼他的面色，陆恒的眸光愈发阴鸷了几分，撞上她的目光，方重新挂上一副笑意，“你说笑的，付姑娘？”
明歌也笑笑，“爷会知道的。”
她哪里和他说笑了呢？自这回醒来，她心境一日比一日平和。既然他要选他的康庄大道，那便不能两者兼顾。她不再恨他，更不再爱他。因此也不必再与他纠缠不休。她得走得潇潇洒洒，带走初姐儿，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辈子，她会为自己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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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马车将上路，天边乌云翻滚，便要落雨了。
车里没置冰笼，只敞着两旁的车窗便已经十分凉快。
陆恒叫人支了个小桌，在车中兀自玩儿双陆。
奶嬷嬷抱着初姐儿，明歌正在给小女儿喂米糊。马车走不久，便上了官道儿，走得平平稳稳的。小女儿乖乖巧巧吃完了小半碗米糊，便爬起扶着窗下站着，看车窗外的风景。
平原广袤，山川延绵，风雨欲来，太阳的光影穿过云层落在山峦与平原上，千变万化。
小女儿吃饱了食困，看了一会儿便累了。由得奶嬷嬷抱着落了车，往后头马车上去吃奶午睡。
车里就剩明歌与陆恒，方听陆恒喊起她的名字。“付姑娘若是闷，要不玩儿双陆？”
明歌扫了一眼他桌上摆着的棋盘，知道他精神不好。若是好的话，便该要叫陆三摆围棋，看棋书。“不参和爷的局了，我先用些吃的。”
太妃还在气头上，一行人从庄子里出来得急。便也没来得及用午膳，青禾准备了冰镇过的糯米糕，又备着二皇子赏下来的些许瓜果，置在角落里的小案上。
明歌去拿糯米糕来吃。便见陆恒兀自用起陆三准备的那道药茶，抬袖端着汤碗抿着一口，似是苦涩，又放下了。
明歌手中的糯米糕却很是美味，清清甜甜，冰冰凉凉。而后又吃了一块儿青禾早切好的哈密瓜。北疆来的贡果，正是香甜的时候。吃完，她方坐回车窗下头，给初姐儿缝小肚兜儿。
天儿正热呢，姐儿在屋子里的时候，只穿一件小肚兜便好。小娃儿长身体快，之前的都已快穿不下了。
一场雨将下未下，车窗外来的风，一阵潮湿闷热，一阵清爽凉快。车角里散放着的两件披风被风鼓得咧咧作响。明歌手中的绣框也被风吹得有些不稳，不过收了一缕丝线，正换个别的颜色针线的功夫，绣框嗡地一声，被风刮去了外头。
明歌忙唤了声停车，小女儿的衣物对她来说很是要紧。便正要下车去寻。
一抹霁青的颜色在眼前闪过，推开车门的一瞬，先她一步冲了下去。“快下雨了，你在车里等着。”
陆恒只留了一句话，头也未回，便朝着落在地上的绣框走了过去。将弯腰下去要拾起的时候，又起了一阵大风，卷着那鲜红的绣框，去了远处。
陆恒一路小跑，追着。可风像是在与他玩笑。每回将要靠近，便又将那抹鲜红吹去了更远的地方。像上一世的明歌，分明触手可及，最终却走得越来越远。
大雨瓢泼而至，广袤的平原上泛起一层灰蒙蒙的雾色。明歌坐在车中，远远望着那抹霁青的颜色，淡了，又渺小了，仿佛从生命中划过的一道痕迹，渐渐在记忆的长河里，变得无关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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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永康侯府门前的时候，雨还未停下。天色还未黑，阴霾退散不去。
陆恒最终还是寻着了明歌的绣框，绣框染了泥，喝了雨，不能用。只能叫青禾拿回去再洗。
陆恒一身湿透了，让陆三寻了干净的衣衫来换。着了凉，窝在车窗下小憩。
明歌给自己披着披风，先往车下去。她身子才将好，不好淋雨着凉。齐嬷嬷打着伞，给老太太遮雨。明歌换来青禾，撑起两把油纸伞，往老太太那边迎了过去。
“一路颠簸，您身体可还吃得消么？”
老太太笑望着明歌，“我都好。太妃不大好，将在明月庵落车，便叫人喊御医去了。”
明歌弯着眉眼笑，“太妃自有御医照看着。明儿一早，我替您去打听打听她可安好。您可吃食了？天忽的湿寒了，我与您做一道瘦肉姜汤去。”
老太太拍着明歌的手背，“好，有你在，才好。”
明歌抿了抿唇角，扶着老人家往院子里去。只恐怕，日后她在的日子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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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肉容易软烂，是以明歌的瘦肉姜汤也没花多少时辰。小半个时辰，便叫青禾端来了松柏堂里。老太太正预备用晚膳了，明歌也搭着松柏堂里的伙儿，陪着老太太用膳。
老人家夜里吃不得荤腥，只有两道素菜，合着两碗淡粥，才好克化。明歌陪着用，便也就吃了碗粥，再用了些白日剩下的糯米糕。
老太太见着糯米糕嘴儿馋，明歌切了小块儿给她放到碟儿里。
老太太才算是饱了一饱口福。又用了几口姜汤，驱散寒气。却问起她，为何不回去绿竹苑，可还是在与陆恒置气。
“便就是想多陪着您一会儿。我和爷，已没什么好置气的了。”明歌答得很是坦然。她如今在意的只有老太太，至于陆恒，她不气他，也不怨他。她只是乖乖巧巧，给将要来的新人腾一腾位置，也叫陆恒放下些情障，她将来才好走得干干净净。
老太太用过晚膳，明歌便替她唤了人来梳洗。“外头下雨，也不好走动了。今儿一路辗转颠簸，您早些睡下也是好的。”
老太太应了声，正退了件外衫，又叫人将窗户一一合上。碧江急着步子从外头来，油纸伞收在门旁，脚下踏着水渍。
“老太太放娘子回去看看爷吧。爷今儿在路上淋了雨，下响回来便不好了。眼下发着寒，起不来身，在榻里喊奶奶名字呢。”
老太太最是紧着陆恒的，哪里听得这话。“那怎么行？请大夫了么？”
“陆三去请了回，秦御医正去了明月庵与太妃娘娘诊脉，顾不上这头。陆三又往杜太医府上去了。”
老太太已是心急得不行，拉着明歌便往外头去。“走走走，我与你一道儿去看看。”
明歌忙拾起一旁老太太将退下的外衫，给她捂着，“您别心急，您自个儿着凉了才不好了。再穿多一件儿披风吧，挡挡外头的雨气。”
老太太缓了缓步子，任由得明歌给她穿了外衫和披风，方紧拉着明歌的手出了门。
雨下得急，老太太脚下也急。明歌担心她走滑了，紧扶着她的手臂。泥土湿润润的，染上一层青涩的味道。风里清爽，将人心清扫得安安静静。
陆恒是在榻上卧着。蜷着身子紧捂着被子，像是很冷。老太太见着心疼，急着走过去探他的额头。才见他面色惨白，原本瘦削的脸颊，愈发显得突兀，唇上一丝血色都不剩。颀长的身子窝在一团，没了往日的潇洒，像只受伤的小兽。
老太太紧着，又问了一趟碧江，“请的大夫可回来了么？”
“还、还没见呢。”碧江望了望外头，“我去府门前看看，见着了陆三，便回来禀老太太。”
明歌将人拉着，“你照看着爷吧，我去看看。”
碧江又望了一眼榻里的人，“爷寻奶奶呢。奶奶怎好走呢？”
“我帮不得他什么，你去打冷水来，敷一敷额头，叫他好受些。”明歌说着，已去门边提起将放下的油纸伞，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再撑开来，方往外去了。
碧江如明歌吩咐的，端着冷水回来。拧着一方帕子送去陆恒额上敷着，便听陆恒又喊了一声“明歌”。
老太太忙应了一声，“明歌一会儿便回来。你别说话了，好生歇着。”
“祖母…”陆恒声音很轻，眉眼缓缓打开了一会儿，又缓缓合了回去，喉咙干燥地吞咽了一声，“别让她走…”
老太太明白过来什么，手指抚去他额上，笑笑，“傻孩子，她去门前替你候着杜太医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陆恒紧锁的眉头渐渐打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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