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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异客 ...

  •   我后来才知道。顾氏与袁氏,便是后宫嫔妃中意下结交魏王之人。袁氏还曾收受张亮价值不菲的礼物,为其通传宫中消息。
      陛下心中忌惮,更兼袁氏以下犯上,轻薄于我,便以袁氏“私通外臣,违反宫规”为由,贬为宫女,罚役终生。
      而顾氏,也曾设法将太子与称心之事散播出去,暗助魏王。虽然不留太多痕迹,但细想起来,此事更是犯忌。哪有见君王未老,宫嫔便急于笼络后继之君的道理?
      陛下心里十分不悦,降了顾氏为末等采女,暂留宫中。还曾有意说起,“后宫多罪妇、奴婢出身的嫔妃、宫人,质素不佳,见识短浅,更有甚者,见利忘义,扰乱宫闱,不配侍奉于宫中。”与杨妃商议后,遣了数位出身低微又不得宠的御妻宫人去往行宫。
      过了些日子,又将张亮一案牵连罚没的女子充作官奴婢,赐入平素与魏王交好的官员府中。不知这算不算也能起到旁敲侧击的作用。
      我感念陛下让我避开纷争,不被朝中局势侵扰的心意。但心中亦偶尔生畏,陛下乃刚毅要强、凌厉果决之人,身为嫔妃,唯有尽心侍奉一路可走,断不可动错了念头。
      如今,我又得以常伴陛下。但我已身居二品充容,身份比从前贵重,不再适宜日日到御书房当值。陛下时常随性传召我入殿,也不再新选女官服侍左右。
      朝中的一切再寻常不过。张亮被斩,表面未有什么波澜,但向陛下进言废立的声音却从此销声匿迹。这本来也许需要几番起落,但这无形之间的锋刃将向何处,似乎也比从前更为清楚。
      遗憾的是,太子始终未因称心的事向陛下上表请罪,亦不曾出席过宴饮。连端午皇室家宴,都只由太子妃带着皇孙潦草支应。
      我并未见过太子,听说魏征亦有过苦谏。但称心之死,如同剜去太子的心肝一般,他的振作,怕是似乎需要重活一遍,或者是有什么仙丹灵药才行。魏征一生谏言陛下若干,无数次触犯龙颜,如今却无法劝得太子行基本人臣之礼,竟也又病了一场。
      对此,陛下面上虽然淡淡的,但心中却始终憋着一股气。我曾见到陛下拿出那块祥云雕龙的玉佩,在手中细细地抚摸,那深沉的目色让我不忍打扰。他也悄悄去过立政殿,并未召我相陪,却在刚刚回到甘露殿中的时候,就把我紧紧地拥在怀中。
      那一日,我奉诏到寝殿服侍,只见陛下正斜着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眉头深青。我连忙上前,刚想替他按捏一番,谁料陛下肘下垫着一个玉枕却不小心掉落了下来。
      陛下也一下子醒了过来,看见是我,便坐起身来。我连忙将玉枕拾起,却突然感到一种无比舒适的质地,似乎从未见到,便问道,陛下,这玉枕是新贡的?这玉扣温润,质地上乘。臣妾拿在手中,倒觉得是个奇物。”
      陛下一面微笑,一面说道,“惠儿好眼力。这是内侍省的采办新得的。原是汉宫中的珍品,夏日生凉,冬日温热,不常见到的。又经历了岁月的磨砺,正是养人之时。如若落入民间,易流散,若入了宫中,倒是能得长久的。”
      “是。这也是珍惜古物的良方。”我一面回话,一面要将玉枕放回原处,又理了理垂在一旁的穗子。
      “山桃?”那穗子上淡白如云的山桃突然映入我的眼帘。我心中一惊,“李祐?这,这玉枕难道是他送入宫中的?他倒是许久未出现过了。可是这回他葫芦中又卖了什么药?”
      我不知不觉地想着,只顾抚着那玉枕愣神。陛下看得蹊跷,便问我,“怎么了?”
      “臣妾头回见到这么好的物件儿,心中喜欢。”我只好带着羞涩遮掩起来。
      陛下倒不曾生疑,“若是旁的,你既喜欢,朕也就赏你了。但这玉枕么,朕上了年纪,就先照顾自己这脖子了。”
      我扑哧一声笑道,“什么上了年纪?陛下春秋正盛,最是好的时候呢。臣妾虽然喜欢,多感受一下就是了,怎么好夺陛下所爱呢。”
      陛下听了想必喜欢,便不再提。那一日我陪陛下练字许久,直至夜深。他遣了我回去,也并未召他人侍寝。我离去的时候有些孤独,心中留恋陛下,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玉枕上的山桃花,心里更空落了起来。
      李祐又要提醒我什么吗?我不知道。但却转念一想,在这场无声的硝烟中,李祐,这个曾经与太子亲厚的齐王殿下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初夏时节的一个清晨,陛下于太极殿中举行朝会。我一日无事,便去藏书阁中读书。照例几番查验之后,我便独自一人进入其中。我最近刚刚开始研读两晋史书诗文,这是我不曾经常涉及的前代,读来很是费时。
      “充容,茶水已给您备下了。”
      “搁那儿吧。”我原本读得专心,并未生疑,抬头之时却忽然想到这藏书阁中禁茶水,连忙唤那个内侍,“等等。阁中禁止此物,这是何意?”
      他并未答话,却一个机灵装过身来。
      “齐王殿下!”我脱口而出,竟是李祐。“你……”
      “你又要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早就说过,这藏书阁拦得住别人,可我却来去自如的。”
      “我看不光藏书阁,凡有山桃花的地方,便有你。这回你将山桃花嵌在陛下的日常用物之上,我便更是不能懂得齐王殿下的意思了。”
      “眼下,宫里这么热闹,我怎么能不过来瞧瞧呢。”他仍然是一副顽劣的样子,说得轻描淡写,又似乎得意洋洋。“再说……我思念阿娘。她虽然不曾见我,但我若能远远地看她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李祐的眼睛望向阁外不远处。我顺着他的目光,才恍然发现这里竟然毗邻阴妃所居的紫薇殿,尤其是殿中一角的那处紫藤,这个时节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记起紫薇殿里最多紫藤,阴妃也经常坐在紫藤下的摇椅上,手中停不住地做着针线。难道是?阴妃也知道李祐在这里隐隐地看着她吗?这对母子,为何要用这种方式遥遥相见呢。
      “行了,你别琢磨了。我难得回京一次,也许久未见你了,趁这机会,不如好好聊聊。”他知道我忖思些什么,一脸无辜地打断了我。
      “聊些什么?我也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是如何情形的。”我想到从前的事,李祐并不是毫无干涉之人,我自然不敢对他轻易言说。
      “宫中如何情形,我管他作什么。我是担心你……”李祐突然话锋一转,倒是令我没有想到。
      “那倒不必。齐王殿下,你若无事,我便先行告退了。”我不想在此和他纠缠,旁人若看着倒如同私会一般,不如就此离去便是。
      “你等等,我有话问你。你方才说这阁中禁茶水,你若不好好答我的话,我自然会喊了这里的内侍官来。我一溜烟没了,你可就不好脱身。到时候,你怎么办?”他指着刚才放在案几上的一盏茶水,带着笑意威胁着我。
      “你……”我见他一脸顽劣,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好吧。那你便问吧。”
      “不必这么紧张。太子和魏王的那些事,我难道不比你更清楚吗?又怎么会指望从你这儿打探消息呢?再说,傻妹妹。若都指望上你了,那还能……”他并未说完后面的话,听这意思,他的确比我明白很多。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你更清楚?从前,你给太子送过内侍,送过琵琶女,送过突厥武士和舞人,难道,称心便是你送给太子的?”
      “不是我!”李祐甩了甩衣袖,唿地转过身去。他鲜有这么一脸正气,又看着有些怒色的时候。“我可以送他玩乐之人,也可以送他天底下最舒适的物件。但绝不送他一个明知能令他动真心的人。如你所见,这便是要了他们二人的命去。我希望他好,但绝不希望他痛……”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我有些吃惊,却无从反驳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心中仍然写着大大的疑问。
      “自然是!此事上,我平生已经错过一次。便是和太子一起,把你送给了父皇。” 他转身向我,目光有些不平和悔恨,“所以我发誓以后绝不再错。”
      竟然如此。好吧,也许真的不是他。但我更惊讶于听到他做如此的解释,感觉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再多言,准备开始回答他的问话。我担心和这些事有关,但他要问的却永远出其不意。
      “你原谅了他?”
      “谁?”
      “父皇。我没想到,他竟不允许你诞育子嗣!”他的眼睛冒出一些难以名状的神情,我不敢识别,我害怕看到与怨恨有关的部分,更害怕看到其中明显包含着深深的难过。
      “是的,我接受了,也原谅了。”我故作平静地说,掩饰着自己已然紧咬着嘴唇。
      “可你知道你的决定会令我多么懊恼!当年把你献给他,可你却被长孙一家当作了什么?从此以后,你的死生都……”他渐渐握紧拳头,又无奈地渐渐松开。
      我突然有些害怕,想用“我已接受”宽解他,但我却不再拥有足够的力量。“殿下,不是这样的。事到如今,我仍然只有感激你。这是我想要的。至于子嗣,还是未来的事,我虽遗憾,但不再想去纠缠。”
      “你真的如此爱他?”他平静下来,缓缓闭上眼睛,低沉地问我,也许他并不想看到我回答此问之时的表情。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值得吗?可他并不会为了你,而改变什么。也并不会因为你,而保护你……这样真的值得吗?”他的声音近乎责备,也近乎哀求。我不知道这些原委来自于何处,但我却不能伪装,也不能否认,他此刻正在一点一点的叩开我的心门。
      “我知道。自我入宫的第一刻起,我便明白。但这份爱对于我,同样也不易得。我愿意,也的确如此在做。若他能有所回馈自然是好。但若没有,我亦不负此生。”
      他听了,又一次缓缓地闭上眼睛。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恢复着寻常时候的语气,“好。我对他,只有羡慕。那么,眼下的情形,你会做怎样的选择呢?”
      “选择?什么选择?”
      “太子,魏王,还有……”
      “我会选择陛下。”我并未让他说完,而是直接告诉他我的答案。他听了,俨然又有些激动起来。
      “可是,你一生无子,他百年之后,你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吗?你要怎样度过?你看看失去称心的太子,就知道……”
      “殿下!你怎么能如此做比?这太轻薄陛下,也太轻薄于我……”
      “还不都是一样?你仔细想想,都是不得已,永远失去一个动了真心的人,要活着的人如何活着?对大哥,我没有犯同样的错误,却害了你,再也无法挽回了……”
      “殿下!你真的不必如此作想,这实在是太非同寻常了。我虽能懂,但却也不知从何处宽解你。我是心甘情愿,所以,还要谢你才是。”我一面体贴李祐的意思和他的苦衷,不由得一阵心痛,其实,他又何必自责呢……
      “所以,这后宫里,没有人比你更应该做出选择,才能保自己以后能有安乐的生活……”他坚定地看着我,仿佛这些话是亡羊补牢的曙光,或者是迎来重生的希望。
      “我已经选择了,就是陛下。他的决定,他的心意,就是我的选择。”我不忍说得太过残忍,也不忍,或者是不敢再去深想他为何会有如此看似偏颇的执念。但我必须告诉他一个结果,好让他能够记住和明白。
      谁知他却未并未理会,而是径直地说道,“好!既然如此,我现在便让你看看,你的选择,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他见我不注意,便用袖子轻拂那茶盏,碰翻在案几之上……
      “殿下,你……你要干什么?”我眼见那茶水一点一点洇湿着案几上的珍本,顿时慌了神,连忙上前擦拭着水痕。他刚要唤守门的内侍,门外却传来陛下驾到的通传。
      他显然没有想到,一时愣住。我连忙拉着他,“你快走!”我的声音近乎命令一般。
      “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看个清楚!”他那股倔强的性子上来,倒是难缠得很。
      “也好!”我突然提高了音调,“你不是想看看我的选择是否值得吗?也许不值。但若因你私自回京,私会嫔妃而获罪,我倒无妨,阴妃娘娘也会受到牵连,那就更不值得!”我一面说,一面打开旁边一侧的书箱,示意他躲藏进去先暂避一刻。他听了,也被我说得愣神,情急之下竟然任由我一股脑地把他塞了进去。
      霎那间藏书阁里恢复了宁静,但我的眼泪却快要掉了下来。接下来的事如何是好,我全然没有把握。我已然听到陛下渐渐走进的脚步,不禁把心提到嗓子眼里,只希望接下来的一切,我能顺利过关,且不要让李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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