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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衡术 ...

  •   我伫立在珠帘之后,等待着外面的世界即将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场戏剧,我错过了大半,直接迎来了尾声。
      陛下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他仍如青松一样挺拔。刘洎倒是比从前更知礼数,恭敬地站在阶下。
      “陛下。称心一事,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太子为一国储君,言行皆应为天下之表率。可太子数年来荒诞无度,陛下和朝臣也已多次隐忍。如今又因一娈童而误国,实在有负皇天后土之托。若太子能改,倒还罢了,但陛下将称心正法后,太子仍然不思悔改,数日不理东宫事务。臣等以为,太子恐再难担此大任,还望陛下三思。”
      刘洎的确大胆,竟然上来便直言太子的过失,且言及废立之事。他面不改色,十分镇静,好像真的得众臣之请托,成竹在胸。
      陛下听了,虽然不悦,但似乎不以为异。他一贯如此,忠臣所言,即使有时逾矩,有时直谏犯颜,他也都能容下。
      “刘洎。你能如此坦诚,倒也是义士的肝胆。此事,太子的确有错,朕也一忍再忍。卿等忧国忧民,一片赤诚,朕不怪罪。但太子乃长孙皇后所生,朕的嫡长子,朕多年疼爱有加。他八岁为太子,如今已经快十年了。就算行为不能为表率,但说到底,并无大错。人无完人,何况爱子?朕为君,亦为人父,若只因此行废黜之事,朕也实在不忍。”
      刘洎并未理会陛下的爱子之心,并未停止他的进言,他似乎揣着一万个忠于大唐的理由,,字字句句,声音洪亮。
      “陛下年少即征战四方,少年英才,所喜者或文韬武略、才德兼修,或胸有大志、出类拔萃。虽说教养子女,不同于收揽能臣,但太子多年行径实难服众。
      贞观十一年,太子以为母祈福为名广修佛寺,实则花费万千,用于府中开销;贞观十三年,陛下在甘露殿遇刺,竟是太子纵其入得大内,深究起来,实在难辞其就。贞观十四年,太子宠幸内侍,责打大臣,毫不顾及储君和朝臣的体面。贞观十五年,太子迷恋突厥格斗,东宫常有死伤,又言“若他日登基,则乱发披衣,放逐草原,可得自在”;贞观十六年,太子欲刺杀于志宁……”
      “好了好了……这桩桩件件,朕都清楚。刘卿,仔细听来,多半是逆子荒诞,虽有可憎之处,但还谈不上误国。也是他母亲去的早,朕教导不善的缘故。”陛下不动声色,抚着额头,打断了刘洎所说。
      “陛下,臣知陛下爱子情切。但大唐天下乃陛下和众位开国功臣辛苦所得……太子如此,江山恐有失。”刘洎上前拱手,理直气壮。
      陛下抬起头来,目色突然威严了起来。“刘洎,你是近臣,深得朕得信任。你倒说说看,太子若废,何人能得以继立太子啊?”
      “这……”刘洎一听,犹豫了片刻,这恐怕才是今日的正题所在,他是有备而来。
      “你不必担忧。这些日子,朕盼着承乾前来请罪,但他没来。可是其他人,倒是车水马龙地来了个遍。朕有意听听朝中众议,再行定夺。所以,你不必有所顾虑,今日所言,无论对错,朕都不怪罪。”
      刘洎向前拱手,镇定地说道,“臣以为,魏王才华横溢,亦是长孙皇后亲生,可立为太子,担当大任。”
      陛下点了点头,“嗯。泰儿的确是有些才华和功劳的。这几日来往众人,也多是让朕废太子,而立魏王。承乾之外,泰儿是嫡次子,身份贵重,他能如此得人心,可见有过人之处。朕会加以考量。你先退下,回头去和岑文本他们几个人再好好议一议。不过,废立是大事,你要记住,一不可因此而结党,二不可波及朝政。”
      “臣遵旨。”刘洎听了,看陛下面露微笑,想必也觉得自己一番话说得好,便行礼之后退下了。
      陛下回到书房,仍然未动声色。我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也不敢有所僭越,便只身上前为他奉了茶来。
      他倒并未想着隐藏什么,“你不问朕?偏偏又送一盏茶来?”
      “臣妾怕陛下早已说得腻烦了,先喝口茶润润也好。”我微微颔首,把茶奉于他的手中。
      他见我不自觉中已道破他的感受,便笑着接了过来,“的确如你的猜测。这几天,他们聒噪个没完没了,朕都得这么应付。而朕想听的人呢,又不言语,却偏偏都送这茶来。”
      我扑哧一笑,“这茶,是魏太师送来的?”
      “不然还能有谁?”陛下摇了摇头,面露无奈地表情。“朕今天不发火,不需要冰镇过的酸梅汤饮,只要这茶就够了。”
      我顿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也暗暗感到一阵吃惊。看样子,陛下仍然要原谅太子,废立之事似乎倒可以令人松口气了。
      陛下把半空的茶盏递还给我,自言自语道,“魏征这个老东西,竟然不直着脖子跟朕理论了,还会用起这么细心的法子。真是越老越有意思了。”
      我不禁也轻轻一笑,回身将茶盏置于案几之上。再回头望及陛下之时,却看到他眉目之中添了几分凝重,进而便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
      “不是朕原谅了承乾,而是朕还想再看看泰儿。”
      “陛下……”我俨然并未想到过这一层,倒也是吃了一惊。
      “称心之事,承乾固然有错。但泰儿向朕告发此事,却并不光彩。事出有因,顾氏、袁氏二人也曾旁敲侧击,提醒朕太子和太常乐童过从甚密。而这几日,后宫竟也着了魔一般,向朕进言泰儿的种种好处。这恐怕也不是巧合罢?”
      “陛下是说……”我心头一紧,不知陛下将把话题引向何处。
      “泰儿才能的确在承乾之上,他若有此心,必得长久布局,苦心经营。无外乎三处,前朝,后宫,还有一项……”
      我心中暗自明了陛下说的是“兵权”。想想也是,这天下还有谁能比陛下更明白宫变的道行呢。或许,只要不是留有私心,想押宝一般赋予未来什么荣华富贵的希望的话,我想,对这些班门弄斧根本就无需担心。
      陛下话音未落,却听闻长孙无忌等人带着大理寺卿一干人等,在外等候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陛下自然命他们入殿,又对我点了点头。我便知趣地退至殿后,感觉到接下来要奏闻陛下的事更为重要。
      只见大理寺卿向前拜见陛下,说道,“陛下着臣秘密查办的相州大都督张亮一案,臣已查明,现将案卷呈陛下御览。”
      “拿过来罢,你简单些说。”陛下打开卷宗,不动声色,听大理寺卿徐徐道来。
      “陛下,张亮帐下蓄养五百义子。名为义子,实为死士。表面以父事张亮,实则……”大理寺卿向长孙无忌等几位宰辅看了一眼,几人俨然已知此案,只用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臣知张亮乃是秦王府旧臣,不敢自专,命人到相州、洛阳一带,带来人证,便是那日陛下于庆善宫差点坠马,所救陛下之人,想必陛下还记得。这些义子只识张亮,不识陛下。如此种种,皆已查实。”
      “此外,张亮笃信妖人巫术,养在府内,命他们占卜天象,混淆视听。还说什么,‘相州贵,出王者’。若要大事可成,需在府邸各屋各门都高悬光镜,再每日以松柏,沾了仙露拂扫三遍。而张亮府中有专门服侍此差事的婢女,竟有数十人之多。”
      “因此……张亮之罪实为谋反,按律当诛。”
      陛下听了,拍案而起,“朕从前收到弹劾张亮有谋反之嫌的奏疏不少,原以为不足为信,没想到都是真的。如此说来,张亮果然有反迹。朕倒无法念及当日之情了。”这句像是试探,又像是已然明示陛下之心。
      张亮原本性情桀骜,又倚仗旧日军功,不屑笼络文臣,朝中多人对他不满,此时倒鲜有人出来,替他说话。众臣沉默了片刻,长孙无忌进言道,“张亮本秦王府旧臣,应为百官表率。陛下也一向厚待于他,张亮却有负皇恩,私设武装,听信妖人,妄图谋反,证据确凿。臣以为,谋反之罪,不可宽纵。”很快,众人皆附和。
      倒是岑文本与刘洎二人,看似有些不同意见。此番仍然是刘洎上前,说道,“陛下,臣以为,张亮收养义子,虽然有错,但若说这便是要谋反,亦或有牵强之处。且他结交妖人,信奉巫术,也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再说,妖人所言也未必是真。究竟有没有‘王者’之言,尚待再查。焉知不是那妖人为图活命,肆意攀扯呢。”
      陛下的目光冷峻地扫过他们两人,其中的肃杀之气让我远远地感到恐惧。我想,陛下恐怕要开杀戒。
      “张亮今日有义子五百,明日有义子三千,这还不算有异心吗?他若不信妖人,听到‘王者’之言,为何不亲手将那妖人诛杀,再来向朕请罪?可见心怀鬼胎。难道谋反必得率军起兵,攻到太极殿才算吗?张亮谋反之罪,自是无从抵赖,你等不必多言了。朕意已决,张亮以谋反之罪论处。但他毕竟跟随朕多年,就赐他在内侍省自尽罢了。”
      “这……”一干人中的确有几人面带惊异之色,但见陛下心意已定,无有可转圜之处。却还有人又劝谏一句,“既然是谋反之罪,陛下不应有仁慈之心,应按唐律,当诛于刑场,以儆效尤。”
      陛下点了点头,“罢了,就依律而行罢。”
      众人退却。也许于朝廷大臣而言,见多了陛下掌握天下人之生死,杀伐决断。而对于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陛下下旨杀朝臣。我虽然不再敢凭我的感觉区分对错,但心中的胆怯却还是有些抑制不住。
      陛下命我跟随他到后殿中去,直截了当地问我,“害怕了?”
      “不……嗯……没有……”我的胆怯自然逃不过陛下的眼睛。他倒是不管我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原委。
      “你在御书房侍奉许久,自然见过不少弹劾张亮的奏疏。但朕一概按下不提,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的确如此,除了今日所说,还有虚报军功、乱征粮饷、贪腐扰民等等,陛下看到后,总是皱起眉头,时而训诫,却并未加以重责。”
      “所以,朕既不同于汉高祖,也不同于汉武帝,从不轻易杀功臣,尤其是自秦王府就跟随朕的人。奖其功劳,赦其小罪,朕从来都是这么做的。”陛下背起手来,像是告诉我他的原则,亦是对我的教导,教导我如何看待于他的处事和选择。
      “臣妾知道。”我低下头,既虔诚,又心服。
      “可张亮,数次来往于魏王府,与岑文本、刘洎一干人过从甚密。又与内侍省交好,私送嫔妃贵重之物,多有勾连。你说,他的意图何在呢?‘皇室血脉、兵勇死士、天命之说’,三者齐备,难道还用得着坐等起事才算谋反吗?所以,朕必须这么做。为了大唐,为了泰儿好,也是为了承乾。”
      我明白了陛下之心。陛下用此举制止着朝廷内外谋逆的用心,警告了李泰勿要沾染兵权之事,于他而言也是一种保护,又告知朝野上下勿要再猜疑易储,免去了纷争之声。
      我心中敬佩。便向陛下屈了屈膝,“臣妾明白了。臣妾想,于太子、于魏王、于朝臣而言,这无疑是一剂恰当的良药了。”
      “良药?朕只愿真正的病人,不要病入膏肓。”提到大唐的“病人”,陛下倒是又只剩摇头的份。
      “陛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那若病人未听医者之言,有病乱投医,又当如何呢?”
      “那便再开方子吧。看看谁还有什么能耐。”陛下一面叹了口气,一面顺手卷起了案几之上的案卷,像是要休息片刻。
      “晚上再来陪朕吧。”他蜷起腿来,我连忙取了囊团来垫在他的身后。
      “陛下……”我久未侍寝,突然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倒有些羞涩起来。
      “怎么?”
      “臣妾有日子未服侍陛下了,怕伺候不周……”我脸红得厉害,好像承宠已然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怎么,朕如今杀过功臣,还要让朕背负着这个喜新厌旧又无情的坏名声么?”
      “臣妾不敢……”
      “你既数日不曾侍寝,今日便是不是旧爱,而是新宠了。罢了,朕先放你一会儿假,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是,那臣妾告退。”
      我的脸颊依旧红热,心跳得很快。这半日的光阴好像如数年一般漫长,又好像如影子一般转瞬即逝。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又好像只不过是历朝历代史书的重演。陛下呢,好像洞若观火,举重若轻,又好像心里被掏空了一样,将要用我的身体在今夜将他填满。
      我不知道。但我既然已经选择,便只有如此这般地走下去,永远温柔、勇敢,能够理解并认同他所做的,和即将做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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