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知》姜采辰

16、第十六章 欲饮一杯无

　　最大的变化，是司马炎忽然解了她的禁足令，允许她在确保安全的条件下外出。

　　能出府去李之元自然高兴，按捺不住想要走出去的意愿，换过衣服便走出了那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

　　春日醉人，虽然天空有些灰蒙蒙，但是李之元在李之元眼中看来，府外的风景和府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再精雕细琢的建筑也比不上街边那些朴素的屋子，再小心栽培盛开的花也及不上那些萌芽的柳树。

　　李之元的心情也从未如今日般明朗爽快。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宝贵，再次得到才会更加珍惜。李之元是如此珍惜自己此刻享有的自由，就算是面对再多的困难，为了能永远呼吸着这在自由天空下的空气，她也有勇气放手一搏。

　　“郡主，这天色不太好，还是不要走远吧。”何姨和小艾一左一右紧紧跟随着李之元，宛如侍弄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看护着李之元。

　　找了一间临街的酒家，坐了临窗的位置，一壶竹叶青，三叠小菜。不过片刻，春雨果然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雨滴打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时急时缓，便宛如一曲悠扬的乐声。李之元用食指指节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和着那雨落的清脆声响，缓缓斟了一杯温酒。酒色碧绿，宛如阳春三月初发的杨柳叶般青嫩。酒香却浓郁，陈年的香气缓缓在空气中蔓延，若有若无飘出了酒肆，混杂在滴落的雨滴中。香气虽然减淡了，却愈加不可捉摸起来，便好似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线引导着那香气，越飘越远。

　　雨下得更大了些，李之元却没有要就此回去的意思。她已经光明正大地坐在这儿出来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来暗算她，一颗悬了半响的心稍微放下了些。看起来真的如司马炎所说，那群家伙是不会再出现了。

　　这样的雨，这样的黄昏。雨打落了树上一些摇摇欲坠的叶子。枯叶打着旋儿在水中漂浮着上上下下。街上的人也早已经散去，来不及归家的行人便躲在屋檐下暂避一时。

　　“踢踏，踢踏。”自街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雨中人的脚步声总是匆匆的，那脚步声却是悠闲的，甚至是有些散漫。浸透了雨水的布鞋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很是特别，加上那脚步声特别的节奏，虽然雨点落的急，却也掩盖不了那声音。

　　李之元从窗口望出去，从街道的另一端走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人不戴雨具，身上一件灰色衣服，他走路的姿势很是独特，迈着大大的八字步，先是将一只脚有些夸张地迈出去，站稳了另一只脚再跟上，然后身体才像平移般跟上双脚。他背着手仰着头，似乎并不在意雨有多大，反倒是有些陶醉其中。

　　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与他完全不同，那人打着一把油纸伞，将自己罩在伞下，从李之元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那人身上淡黄色长衫的一角。撑伞之人走路的步子很轻，虽然地上满是雨水，他落脚的时候却没有踩出多少水花，更没有像前一人般发出“踢踏”之声。

　　那两人从长街的尽头向这边走来，他们身旁不时有急匆匆的人顶着遮雨之物跑过，那二人却是缓缓而行，走在前面的一人还不时回过头去，和撑伞之人说几句话，更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那两人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让李之元无法把视线从他们两个人身上移开。那两人走到酒肆门口，停了下来。

　　“天寒雨冷，欲饮一杯，何如？”

　　“既然知道雨冷，又为何非要冒雨而行？恐怕不是因为天寒，而是因为你酒瘾犯了吧！”

　　那两人说这话，走进了酒肆。李之元听着他们二人交谈之声，只觉得甚是熟悉，却一时半刻想不出究竟在哪里听过。难道这两人是自己认识的人么？李之元疑惑着。

　　“郡主，要不要把他们赶走？”何姨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恐怕此刻在他的眼中，凡接近李之元身侧百步之内的都算是敌人。

　　李之元急忙摆手制止，探头想要看清进来的究竟是两个怎样的人。却被楼梯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下面的人，那二人也不上楼来，只坐在临街的位子上。李之元一提衣服便欲下楼，何姨却挡在了李之元身前，“郡主，还是不要下楼的好。”

　　李之元好奇心起，大声道：“楼下的两位，欲饮一杯，何不上楼？”

　　“那楼上的人，为何不下楼来？”楼下的人应到。

　　李之元越发觉得那声音熟悉，就是想不出究竟在哪里听到过，更加想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楼上风景甚好，还有好酒。”

　　“既然有人相邀，不如上楼一观。”

　　“踢踏踢踏”的声音沿着楼梯向上，沿梯走上来的人抬起了头，李之元终于看到来来人的容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玄妙的很，缘分这个东西，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当李之元看清那个沿楼梯而上的人时，她心中的惊异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

　　走上来的那个浑身上下淋地透湿的人不是别人，是阮籍，那个狂放而潇洒的人。他的头发散开了，湿淋淋垂下来，有些散乱地贴着他的额头脸颊，衣服更是在向下滴水。如此狼狈的状况下，若是换了旁人一定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是从阮籍身上却丝毫看不到狼狈，那双眼睛中散发出的光辉无论何时都是那样光彩照人，斜向上飞的双眉，扬起的唇角依旧带着那样一种戏谑的浅笑。

　　李之元认出阮籍的同时，阮籍也认出了李之元，“没想到在洛阳还能遇到美人啊，荣幸之至。”

　　走在阮籍后面的那个人是个年岁相近的男人，他撑伞而来，自不会像阮籍一样淋地浑身透湿，兼之他走路小心，衣服上都没有溅到多少泥水。这人与李之元有一面之缘，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

　　“既然有缘，不知李之元能不能请二位同饮一杯呢？”李之元退回案前坐好，又斟出两杯酒。

　　请阮籍喝酒，他自然不会拒绝，喝着酒，赞道：“原来这里还藏着这般好酒，可惜酒家却不肯拿来卖给我，只肯卖给如姑娘一般的美人啊！”

　　李之元笑道：“此酒叫做竹叶青，说起来倒也有个有趣的故事，不如我们一边品酒，一边来听酒家来讲这个故事，如何？”

　　“好，好。”阮籍笑道：“既然没曲子听，听故事也是好的。”

　　“何姨，请你把店家请上来。”李之元低声吩咐道。

　　何姨有些为难，犹豫着走到李之元身畔弯腰伏在李之元耳侧低声道：“郡主，天色已经不早了，若再不回去，只怕老爷派人来寻。”

　　“听完店家的故事我就走。”

　　酒肆的店家是个小老头，两撇稀疏的小胡子向上翘着，说话一激动的时候，小胡子也就随着一翘一翘，很是滑稽。

　　“店家，关于这酒的来历，还有个小故事吧？不妨讲来听听。”

　　那店家道：“这竹叶青是我远方的表兄偶尔酿出来的，酒味虽然香醇，却没多少人知道，连这名字也是上次有客人品尝过之后给取的。整个洛阳城中恐怕也只有小店藏着几坛，没想到小姐却知晓这酒，只是不知从何处得来？”

　　“我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只是不太清楚。”李之元含含糊糊地答道，竹叶青在此刻也许是酒坊中偶尔酿造出的一种新酒，但是百年之后，却会成为一种名酒呢。

　　那店家坐了下来，李之元便也给他递上一杯酒，店家谢过接下来，开口了。

　　“小人有个远方表兄，也是开酒坊的，祖传几代的老作坊。

　　有一次，小人的表兄吩咐两个小伙计备几坛新酒去拜会老友。他自己先走一步，让伙计们随后就来。

　　那天天气特别热，两个伙计抬着一坛酒，走着，走着，那汗水就从头发梢淌到脚趾尖了。伙计俩走得又热又渴，赶到正晌，恰巧来到一片竹林子边，一商量，决定先把担子放在竹林里凉快凉快，找个人家喝口水再说。两人放好酒坛子，前坡转，后坡找，找不到人家也找不到水，伙计俩回到竹林里，四只眼睛都落在酒坛子上，活计顺手从一株成竹上扯了两片大竹叶，捻了两个竹叶杯，你一杯、我一盅地喝起来了。

　　那两个伙计酒量也大，不知不觉就喝去了小半坛。消了暑，活计见剩下的半坛酒才犯了愁，没法子，挑起来又上路。走不多远，只见一丛翠绿翠绿的大青竹，竹丛旁边有几块大石头，石头缝里渗出一滴一滴的清水，滴滴落在石根底下一个巴掌大小的水湾湾里。这伙计俩象遇到救命泉一样，赶紧把酒坛子放下，又摘了两片竹叶捻成杯，蹲在小水湾边，你一下，我一下，往坛子里加水。说也奇怪，别看这小水湾湾只有巴掌大，可是不管他俩怎么舀，湾里的水总不见少，不一会，就把坛子灌满了。

　　再说那酒送去了，小人的那表兄便拆开了请老友一起品尝，谁想不尝不知道，一尝，您猜怎么着？那酒味儿全变了，比原先好了何止一倍？小人表兄喝道高兴，他那老友更是喝的高兴，两人就着些乡野土味儿，将那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

　　小人的表兄在回酒坊的路上一琢磨，知道那酒不对，同样的酒他尝过，不是那个味道，当即便问两个伙计。两个小伙计不敢隐瞒，便把酒坛里加泉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一眼泉水的确是好水，好水出好酒，小人的表兄便又试着用那水酿了几坛酒送来小人店里。就是客官们喝的这些酒。”

　　阮籍一杯杯喝着竹叶青，笑道：“好酒，好酒，好故事。”

　　“你明知道这故事是假的，还说好？”李之元嘻嘻一笑，转头对那店家道：“这故事听来很是有趣，若是真的，那眼泉水可真是神水，不过这世间恐怕还没有那样的水吧？”

　　店家嘿嘿一笑，上唇两撇小胡子翘了翘，“被姑娘识破了。”

　　“美酒加上好的故事，再有美人在侧，乃是人生一大乐事，故事的真假又有什么要紧？”阮籍晃着手中酒杯，看着那碧色的液体沿着杯壁荡漾。

　　“既已身在洛阳，为何不去府上找我？”李之元笑吟吟地问，心中莫名开心。

　　“哎——”阮籍叹息一声，遗憾地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美人啊美人，日后就算再见，只能遥遥仰望之。”

　　阮籍从来都是半醉半醒的样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知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李之元听得倒莫名感伤起来，高处不胜寒，深宫之中，她恐怕连今日这般檐下听雨，随性饮酒的自由都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