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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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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日,太阳还未升起,至一点点挂在青白色天空上,叫人睁不开眼睛。
张如也却起的很早,殿内还有些模糊的黑,那阳光正透过窗子,一缕缕的透进来,他吹灭了燃了一宿的烛,这是他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因为他惧怕黑暗,这听起来可笑的很,一个土生土长于阴曹地府的人,却害怕黑暗,害怕每天的夜色降临。
他穿戴整齐,坐在那檀木方桌上梳着头,拿一皂纱绑住发根,再结发,又在匣子里拿出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骨头錾刻龙纹的发簪斜插在发髻中,上面嵌着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突然他在镜中的反射中,看到一片刺眼的红。
他想起什么似的,倏忽地回过头去,看到那抹熟悉鲜明的颜色,想起昨晚的事,竟仿佛是昨夜的一个梦。
于是他转身站起,推开那扇窗子,雪早已停了,微风涡了进来,凉凉地抚在他身上,看到枝头依旧杏花朵朵,在争先恐后地肆意绽放,那火红的颜色,比昨夜风雪中更显耀眼。
一束阳光从树影婆娑的缝隙中穿透过来,斑斑驳驳,打在他略显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些晃眼,他伸出手,放在额处遮住双目,继续呆呆地打量着窗外的世界。
正在他还沉浸在这场梦中时,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即如也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进。”
张如也又恢复了冷峻的声音,准来人进来。
进门一个小仕童,和昨天那个圆滚滚的白衣仕童像是两个极端般,着一身黑衣,头顶着黑色高冠,模样生的不错,却冷冰冰的,他端着一份早点,端端的放在方桌上。
“公子,用早膳吧。”
连声音都是冷冰冰的,毫无半分生气。
“阿周,她怎么样,你去看过了吗。”张如也开口问道。
阿圆和阿周,是他唯二两个仕童,白衣的是阿圆,黑衣的是阿周,阿圆是他一千年前在迷魂殿前救下的,他本要被打入拔舌地狱,听他说在人间时,是名伶牙俐齿的宦官,张如也很喜欢听他讲人间的种种风流轶事,便将他留在殿内,而阿周和他年龄差不多大,是不能转世投胎的剑灵,至于他在人间的事,他不提,如也便从不问。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能与他说话,打发无边年月的人。
“茱夫人近来情绪日渐古怪,前几日命我去找那死生草数百棵,还在殿里大开杀戒,命黑白无常去人间勾魂取魄,不知要拿来练什么,最近更是整整三日不得让人入内,连师父也拒之门外,公子得空,可去看望夫人。”
阿周答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如也没有去看他,只是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左手一拉,关上了窗子,把那些妖艳的杏花的枝条关在窗外。
迷魂殿内,尸骸遍地,扑面而来刺鼻的,鲜血的味道,台阶上,散落这几颗人头,几条断臂断手,推在一处,沾染了无数或干涸或正在汩汩流着鲜红的血,一滴滴在象牙所筑的台阶上,画出一道叠着一道的血痕,有的依然暗久成了褐色,像结在地上的伤疤。
张如也一脚将路中那碍事的一颗头踢开,继续向前走去。
. 正中间,是一座建在屋内的奇怪庭院,缠绕着早已干枯的常青藤,捆在朱红吊梁上,映呈着浓烈的紫黑色,被那死去的常青藤包裹的中心,还有个精致小亭。
亭中心,端端摆着一张花梨紫檀公案,上面一块看着便久经沧桑的震堂木,一件红珊瑚花草人物摆件,一个漆银香盒,一盏仍在冒着热气飘香的齐山翠眉。
那公案上一切都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过,而且日日擦拭洁净。
太师椅上,是空无一人。
一柄尖刀从张如也背后疾驰而来,紧紧贴着他的耳朵,他就定定站直没有躲,尖刀卷着疾风,削断了他几根碎发,可那刀并没有扎入对面的墙壁,而是被张如也空手接下,手紧紧抓在向前涌动的刀刃上,死死把它攥在手中,他的血从指缝中滑下,也一滴滴砸在地上,与地下那些尸体死人的血,混杂在一处,四周血腥气更重。
好像全然感觉不到痛般,他又一把将那精俐的小刀摔在地上。
“如也吾儿,你来了……”
一声沙哑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妩媚。
张如也回过头去,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人身形窈窕,黑发如瀑,玄色的裙带摇弋在身两侧,她的衣裙一丝不苟的洁净,就如同那亭中的那张公案一样,围绕着这遍地血污,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悬胆的鼻,施丹的唇,纤细的手指,高挑的身姿,看不出年岁,唯一的,令人不得不注意的遗憾,就是她的双目被一层层皂纱掩住,任谁也能看出,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残疾。
“母亲……”
张如也恭恭敬敬地行礼,手上仍在流血,但他却全然不觉疼痛般。
“如也吾儿,”那女人也仿佛全然不知张如也的伤痛是她一手造成的般,慈爱地四处摸索,抓到他的手,牵起他的手,她的手纤细光滑,保养得当,如也的手却老茧横生,她用两只小小的手,把张如也受伤后仍在流血摊在她两只手的手心窝中,怜爱地说道:“我让你经历伤痛,是为了让你莫要忘记伤痛,我要你尝这苦,是要你不能忘记这苦,要你记得鲜血,是告诉你,曾经这酆都也曾血流成河。你明白吗?”
“儿子明白,您不要过度操劳了,我,不会忘记的。”
“我没有多少时日了,可大仇未报,我怎能甘心离去,我怎能……我怎能……这千年万年,弹指一挥间,走马观花,有些东西到头来还是不能忘记,曾经的繁花似锦,和永生不泯的痛苦。有时我真的羡慕,嫉妒这红尘人间,嫉妒他们可以潇洒活一世,早死…早超生,你明白吗?”
女人有些失控地攥紧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手上伤口的血,斑驳的染在女人玄色的衣袖上,将那黑色浸湿一片,那衣角洇了血,暗了又暗。
“我明白……我明白……”如也见她如此,抽手忙扣住她的双手,好像生怕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不……你不明白,我已经被他害的什么都失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忽地大喊一声,仿佛想到了很可怕的事,她奋力抽出双手,跌坐在地,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也不管地上重重血污弄脏了她的裙子,马上,她又双手环住膝盖,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发出如野兽濒死哭泣的声音。
可她的眼睛现在已什么都流不出来了,那皂纱包裹下,只是两个空空如也的洞,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了,她现在,只是副失了三魂三魄的躯壳而已。
她的眼已被人毁了,她最清明透彻的眼,她最引以为傲的武器。随着她的年月风华,爱恨纠葛,一并都在那一夜那山巅上埋葬了。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那个常常身着红衣,有着银铃般笑声,总在忘川水间翩翩起舞的女孩儿阿茱,从此,世间便多了一个嗜杀冷血,暴虐成性的魔头。
她再也不能看到忘川水间嬉戏的流萤,她甚至不知道,她儿子的模样,那个在她记忆里还在襁褓中的瓷白娃娃此刻模样,不知道他是否生的像她,不知道这酆都与人间,沧海桑田轮回几世,早变了个什么样。
她生来爱哭,她此刻又很想哭,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张如也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人,是他可怜的母亲。
于是他缓缓蹲下,张开双臂,用他宽阔的臂膀遮住殿外的阳光,用他的高大的身躯,将她遮掩笼罩在阴影里,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那白玉似的面皮上,嵌着空荡荡的一双眼。
半响,他抬头直视她憔悴的脸。
“以后,我便做母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