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异闻录》傅羽凡

7、坠楼

　　林伊立在巷口。

　　红色的砖墙就在眼前，斑驳的墙皮下，老式的楼房露出被雨水所淋出的霉绿色，楼栋牌在头顶上方五公尺摇摇欲坠，一阵微风吹过，楼栋牌敲打砖墙的声音便“笃笃”地响起来。

　　“那么，就是这里了。”把手中的纸片上的地址与眼前的标牌对照过了之后，林伊轻轻地点了点头。

　　关于安姓老者委托的任务，详述起来背景十分复杂。

　　事实上，在这两个月里，已经出现了九起原因不明的坠楼事件。

　　是的，坠楼事件，而不是跳楼事件。

　　一般来说，城市中发生跳楼事件并不令人惊奇，一个月里总能在报纸上看见两三回有关跳楼轻生者的报道，虽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以闹剧收尾，但若是轻生者死志坚决的话，跳楼也算是万无一失的好方法。既不用忍受割腕的痛苦又不用忍受窒息的煎熬，无须任何道具帮忙，只管轻轻一跳，然后地球的重力与地面的密度会帮你搞定一切，瞬间结束掉一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问题不在于死亡的方式，而在于死亡的原因——用专业一点的词汇来说，便是动机，死亡动机。

　　在人类的价值观里，无论如何死亡都不会是一件令人感到轻松愉快的事情。若是一个人死了，那么一定会有其不得不死亡的理由。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神智正常的话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危害自身生命的行为。

　　极端一点来说，人的死亡形式无非分为两种，即外力作用下的死亡和内力作用下的死亡。谋杀与天灾人祸等自身无法制御的因素，便属于外力作用的范畴。至于自杀、疾病等由死者自身的精神及□□引发的死亡则属于内力作用。

　　而在这里出现的坠楼事件也无非就是两种可能。属于外力作用的，被外人推下去；或是属于内力作用的，自己跳下去。

　　九起坠楼事件，时间不同，地点不同，死者年龄、性别、生活背景亦各不相同。其中既有学生，又有老人，既有事业成功平步青云之人，又有穷困潦倒一事无成之人。硬要说有共通点的话，似乎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都有目击者证实死者是自己跳下楼来的。

　　根据前段时间《南都日报》的专题报道，这九起坠楼事件的目击者之间同样没有任何共通点，他们之间互不相识，职业也千差万别，有下班路过的职员，饭后散步的大爷，摆摊卖报的大叔，甚至于还有日常巡逻的警员。成为目击者的理由也无非是类似于“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这类的理由，比如偶尔抬了下头，正好看见一个人在楼顶准备跳下来。

　　在他们目击跳楼事件时，跳楼者身边并没有其他人，而跳楼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留恋的样子，既不准备与围观群众交流，也没有被迫的表现，而是非常干脆地站上楼顶护栏，然后非常干脆地掉下来。

　　在跳楼事件发生后，目击者的证词非常一致，既没有看见跳楼者身边有其他人，也没有在事后发现任何人从跳楼者所在楼房的出入口走出。

　　特别是两位巡逻警员目击到的那一起坠楼事件，那是当月第六起坠楼事件，由于前五起坠楼事件被媒体披露之后，警方考虑到这类事件影响治安，特别加强了巡逻，而两位警员在巡逻时刚好目击到了那位坠楼者爬上顶楼护栏。其中一位警员立刻冲上楼去救人，而另一位警员则大声呼喊劝阻轻生者，同时联络警局同事支援。

　　但警员的呼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轻生者毫无回应，面无表情，身体前倾，然后就这么掉落在他面前，红的白的洒了满地，像一只砸烂了的水果。

　　冲上楼去的警员没有发现可疑人员。那是一栋准备拆除的老旧小区居民楼，没有电梯，住户已经搬空，上楼只能爬楼梯。而那位警员上楼时不但没有见到任何人，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之外的声音也没有。事后的排查也证实轻生者跳楼时，这栋楼里没有其他人。

　　其他的坠楼事件也是类似的状况，目击者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事发后警方封锁现场进行调查，证实了目击者的证词。看来这九起坠楼事件属于自杀是毫无疑问的了。

　　然而问题也就在这里。

　　坠楼的死者统统没有留下遗书，也从未在身边的人面前流露出自杀的倾向。无论社会地位如何，生活水平如何，人们渴望生命，讴歌生命的热情是一样的，生命，并不是真的只为了轻轻一跳就可以轻易放弃掉的东西，即使已经非死不可的时候，人类依旧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依恋，否则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等待着消防员来解救的跳楼者了。

　　但是这九个人不一样，他们没有流露出任何对现世的不满以及死亡的欲望，只是简简单单地从足以致死的高度跳下来罢了。简直就像是——对，就像是想要跳下来所以才跳下来。目的不是死亡，而是跳下来这一行为，死亡只不过是这一行为带来的副产品罢了。

　　人类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这一事实不会改变，因为就连自杀，也不过是人类逃避现实带给自身的伤害的一种极端手段而已。因为活着比死亡更痛苦，因此才选择了死亡。

　　根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这九个人的死亡，既非内力作用也非外力作用，既非自杀也非他杀，而是和单纯的车祸一个性质的东西——意外。仿佛这九个人就是很巧合那一天走在路上突然想跳个楼试试，然后就这么跳下来死了。除了意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解释这九个人的行为。

　　然而跳楼可不是与车祸等同的东西，不可能有突发性这一因素——即使有人真的想跳个楼玩玩，在坠落到地面之前，这个人至少需要主动走上楼顶，主动翻越楼顶护栏站到大楼边缘，然后再主动跳下来，也即是说，跳楼一定不是一个突发行为，在跳下去之前至少也有三次机会让你反悔。

　　更何况，哪怕真的有一个突然想跳楼的人就这么跳了，那么连续九个人都这么突然脑子一抽就跳了么？这种事情……可能吗？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这么回答——不可能。

　　所以事件的定义就变成了暧昧不清的“坠楼事件”。警方所能做的也只有封锁现场例行调查，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种超脱于普通人常识范围的东西，也只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以“神秘现象”、“灵异事件”这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出现在一些怪谈杂志上罢了。

　　然而这个事件中，确实存在一种超脱于普通人常识之外的理解方式——比如在林伊看来，这件事既非单纯的内力作用也非单纯地外力作用，而最有可能是内力与外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举例来说，目击者的话能够排除掉外力作用的可能性吗？是的，屋顶除了坠楼者外当时看不见其他人。但是看不见就真的不存在吗？如果死者其实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推下了楼呢？再说，人在正常情况下自身虽然不会发出明显威胁自身生命的命令，但别人就无所谓了。如果有另一个意识干扰了人自身的意志，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呢？

　　所以说，由常识推理出的不可能犯罪事件，在超脱人类常识的神秘面前完全没有意义。

　　抛开这些复杂的背景，林伊的任务其实十分简洁明了——除灵。

　　林伊现在身处的左营街箭道巷2号，正是其中一起坠楼事件的发生地附近，距离坠楼者死亡地点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

　　根据安黎曼老人提供的线索，林伊来到了这个地方。安黎曼老人在委托函里说，他在这个地方看见了不该出现的东西——形似坠楼者的怨灵。

　　所谓怨灵，是人类死亡后的意识残留的一种特殊形式，如果要定义得更精确一些的话，西方一般称为魔力残留，而东方则称为念能量残留。既然叫做怨灵，顾名思义是因为死者留有怨念，强烈的怨念让死者死后意识也无法消散，而是变成怨灵意图复仇。

　　怨灵的形成目的是复仇，要复仇就必须要有仇人。所以怨灵的存在代表一件事——死者是非自愿死亡，也就是说，他杀。

　　比如说，这个怨灵是跳楼而死的，那么无论是被他人直接推下来，还是被人拿枪指着被逼自杀，或者被仇人迫害却报仇无望，喊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然后跳楼，这几种情况虽然在现实的刑侦与法律中定义不同，但对于怨灵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他杀。

　　如果这个怨灵就是九起坠楼事件中的一位，那就说明这九起坠楼事件很大可能都是他杀——这个坠楼事件背后必然存在着凶手。

　　——但对林伊来说，这都无所谓，因为他是律师，不是正义使者，他接到的委托是除灵，不是找凶手。

　　林伊有些无聊似的撇了撇嘴，然后迈步走入昏暗的小巷之中。唇角微扬，隐隐浮现出一丝微笑——仿若戏谑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