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盛夏薰晚 ...
-
盛夏,疯长的野草蔓延了整个山坡,从荷夕站的地方望下去,是无垠的绿色和微风掠过浮起的层层翻涌的热浪。
这的确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并且白昼也伴着燥热变得蔓延冗长起来,一天内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有阳光的气息,即使到了傍晚时分,依然热度不减,兀自和周围流光溢彩的晚霞周转缱绻,丝毫没有消退隐逝的样子。
荷夕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浅浅的檐影这在白皙的脸上,一双明眸望向远处热浪焦灼处,平静而安宁,那些汹涌的焦灼与她无关,她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也许并不存在的青草尽头的某一点。
这大约可以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青草足矣,微风足矣,蝉鸣恰到好处,美人倚门而立。
然而,这的确是令人讨厌的夏天,仿佛没有尽头的白昼。
白昼愈长,等待愈长。
等待只是一个美丽的词汇,却不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日落之前,莲重不会回来。
莲重不回来,等待不过是一个僵硬的伫立的姿势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漫长的等待,可能让一个人崩溃掉从而放弃这件事,也可能让人形成一种单纯的习惯习以为常。荷夕不禁莞尔,沦为后者的自己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哀。
平静无非是最表层的那汪水,沉沉的水下隐藏着什么,只要你不想探究,你就可以一无所知,从而心平气和从而受之无愧,日出日落,朝行暮归,像一个完美的圆,有着惬意舒宁的周边。
只是夏天太长了而已,否则应该没有什么好抱怨了吧,毕竟,当初追随至此就应该做好这种等待的觉悟吧,没有任何承诺,仅凭着那一丝心照不宣和长久沉默,这种关系能维持多久,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耐性吧,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再也坚持不住了,就会放弃吧,离开这间低矮的茅屋,越过绵延的草丛,跨过狭长的溪流,追逐风吹过来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但至少现在不是她幻想的那一天,太阳的广度和热度都渐渐收敛的时候,她平静的双眼终于泛起一丝浅浅的焦虑。夕阳带着最后的眷恋将自己隐没时,她开始坐立不安。
无论如何,他知道他在等她,无论如何,他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无论他有多么冷酷无情,至少他会让她的等待有一个期限。
荷夕突然觉得天黑的特别快,方才还残留着几缕暧昧的红云,霎时消失无踪,连一直孱弱无力的风也豁然加强了力道,撩起冰凉的发丝擦过脸颊,仿佛唤醒者那些淡淡的碎碎的不着痕迹的伤……
超出预期的等待变得难以忍受,无数的可能性瞬时挤入她的脑中,最大的可能使他已经为自己的游戏赔上了性命,最不可能的是他厌倦了她的等待而从此逃离了。他至少会向她道别,她想。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一切担心都多余了,那个沿着蜿蜒小路归来的人,正是莲重。
他的确有些迟了,但没有迟到足以令她产生各种匪夷所思念头的地步,荷夕在夜晚的凉风里脸微微发热,朝莲重迎了过去。
走近才发现,莲重的背上背了一个人回来,他没有回应她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屋里,把背上的人放在床上。
荷夕将灯挑得高些,大体看清那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的身体,他是如此的纤细以至于莲重将他背在身后的时候几乎未被察觉,然而他从头到脚都是触目惊心的血,两只细长的胳膊无力地垂在两侧。
莲重脱下被少年染红的外衣,说帮他清洗一下,把衣服换了。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身体上却有好几处刀伤,荷夕的手在伤口处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莲重换好衣服,接过荷夕手中的毛巾小心地擦拭着满是疮痍的少年的身体,触及痛处,那孩子的身体有细微的抽搐。荷夕凑着月光端详起他的脸,因疼痛而蹙起眉头的少年的脸,月光如水,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冷冷的银白色的光芒,对于一个男孩而言,那样的五官太过精致了点,那样的容颜太过完美了点,从窗口悠然涌进一阵清风,烛火霎然而灭,不知名的血红花朵扶窗而上,渐次绽放,暗夜流香。
荷夕惊叹良久,方才发现莲重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立即双颊飞红,匆忙移开了视线。
莲重转身去点灯,说,我在山下溪水边碰到他,他大概从山上摔下来了,摔得很重。
荷夕想,他身上明明有刀伤,肯定不只是摔伤那么简单。
莲重说,那些刀伤并无大碍,反倒是头部的瘀伤,有些危险呢。
荷夕忍不住再靠近看看他的脸,在疼痛与昏迷中的孩子念念地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他睡得不安稳,噩梦纷扰,汗流如注。
他一定经历过什么悲惨的事情,他不过只是一个人孩子。
荷夕这么想着,轻轻把手覆上他滚烫的脸,坐在一边的莲重面无表情,他盯着那孩子痛苦的脸,手里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他的生命中最常见到的就是血淋淋的伤口,濒临死亡时的挣扎,见多了自然会习以为常,即使对方不过只是一个孩子。
锋利的匕首,在烛火与月光的烘映下,兀自发出骄傲的光芒,冰冷没有温度的光,默默的仿若一条蛇信舔舐着他苍白干燥的指尖。
第二天莲重离开的时候那孩子方才安稳地睡下,眉头舒展,熟睡竟如婴孩。这一睡竟是好几天过去,窗台上的花夜开昼败,反复轮回了几遭,丝毫没有倦怠颓废的样子。
那一日傍晚时分,一身疲惫的莲重推门而入,迎面扑来一人能搂住他的脖子,一惊之下反倒不知所措,那孩子放开手,盯着他的眼睛笑嘻嘻道,莲重哥哥。
这是最初醒来时的薰晚,亦乖巧亦顽劣,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他曾经睡了那么久,莲重一时竟认不出这个眼神明亮清澈的孩子就是当晚他背回家来奄奄一息的少年。
荷夕微笑着说,早上你离开不久,他就醒来了,完全康复了呢,只是……
荷夕的眼神暗下去,只是他记不起任何事情。
莲重说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薰晚,我很喜欢荷夕姐姐给我起的名字呢。
荷夕微笑说,莲重觉得呢,我好喜欢在夜晚如精灵一般绽放的孩子呢。
莲重笑笑说,都好,什么都好,那么我问你薰晚,你准备怎么样?
薰晚直直望向他,眼睛里只有清澈,却没有一个孩子应有的羞涩,说,我无处可去,莲重哥哥。
荷夕犹豫地望向莲重,说,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这个样子出去会很危险。
莲重说,我想我有必要向你讲一下我的身份。
薰晚说,杀手,我知道。
看到莲重诧异的目光后补充道,荷夕姐姐告诉我了。
莲重不禁勾起嘴角,说那么你知道杀手是干什么的吗?
薰晚突然很单纯地笑了,说,一种特殊的游戏吧,莲重哥哥,你干吗这么严肃呢,这样好不好,你暂时再收留我些许时日,如果你讨厌我了,我就离开,我肯定你至少现在并不讨厌我。
莲重想真是奇怪的事情,明明连自己也无落脚之处,偏偏有人喜欢聚在一起,难道人真的是群居物种吗?他扭头去看荷夕,荷夕却看着窗外。
薰晚突然说,我可以睡在屋外,我是指如果不下雨的话。
那一天夜晚月明星稀,寂寥的风在空旷的山坡上走走停停,一阵又一阵,吹落了银白的花瓣洒在少年沉睡的脸上,莲重伸出手想拂去,却见月光下的薰晚突然轻轻绽开笑容,那是一个纯粹的笑容,只与窗台上的夜蓝交相辉映,只接受月光浅柔的抚摸,只与梦中的人携手凝望。莲重收回手,摸向腰间,青铜匕首,清凉如水。
像精灵一样的孩子被爬满青青草的山坡接受了,也被山坡上寂寞的人接受了。
荷夕望着草丛间奔跑的孩子,喃喃说,他一定是个贵族家的孩子,这么开心的样子,只可惜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莲重淡淡说,也许正是因为记不起了,所以才会无忧无虑吧。
荷夕说,何不带他出去走走,或许睹物生情,会记起什么。
莲重说,这样不是挺好吗?忘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奢求的。
荷夕说,那么你呢,忘掉了多少?
莲重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渐渐学会不去记忆,行走而已。
荷夕说,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莲重说,快了吧,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像我这种人是不会有结局的,除非死亡也算一种结局。
荷夕的眼睛红了,说,不,那不是结局,那不是我要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