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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海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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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的甚好,阳光从几棵大槐树的叶隙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有暖风微微拂过。我站在一大片的阴影下,抬眼望向那颇有些灼人的日头。有薄云,极轻极清白,空气都近乎美好。仿佛我还是我,从没有变过。
“晌午的日头燥得很,姑娘还是莫要立久了才是。”苏白已站在我身后许久,可他一向沉默的紧。我原本还琢磨着是该回头打声招呼,还是继续把蒜好好装着赏我的日头。不想他却先开了口,我顿时也再没了兴致,便懒洋洋的扯了扯嘴角说道:“也好,我正愁着该怎的将这头发打理起来。”
自我醒来这许多日来,唯一见过的人便是苏白了。这整个院子,也不过我们两个。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和他顺理成章熟络起来。
苏白说,半年前他家主子出城,在一处山涧边捡回了衣衫褴褛昏迷不醒的我。好不容易救醒了来,却是三句话问不出个所以然,从此之后,我便是黎夏。这地方唤名璃夏城,倒是与我的名姓同音。想来是那城主慈悲心善,念及我无故无亲又记忆全无,便收留我住下,又慷慨大方的赐名排姓,让我对其颇有些再生父母的感慨。而我所居之地灵暖阁似乎偏得很,我在这里转悠了许久,也没能惊喜的发现其他什么院落。然它倒也别致的很。院正中有一洼颇清澈的湖水,湖边种了几棵芙蓉海棠,兼之些许紫薇木槿之类巧致艳丽的花。屋子只两间,想也知道,是我与那不知到底是神秘还是自闭的苏白住的。
我坐在桌前,巴巴地望着铜镜里为我束发的苏白。不禁想着,这样一个眉目如画的清俊少年,怎的就生了这般沉闷闷的性子。莫不是小时候家中生过什么大变故?亦或是他家主子待他不大好?还是,还是他这般年纪,便遭了情事,却不得圆满,终才郁郁寡欢?好在他对束发很是在行,我这一头莫名长的头发,便是全权交与了他。
“前庭的桃花开了,姑娘可有兴致去瞧瞧?”正想着,清水击石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硬生打断了我的万千思绪。那话语问的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正闷得紧,有花可赏自是再好不过。”总算可以出得这灵暖阁,怎能没有兴致。“我看这发今日便束到这儿吧,时候还早,我们这就去前庭看看可好?”说着我就站起身来,认真的将他望着,生怕他一个反悔,将我热情的小火星浇个干净。他怔了怔,随即也回望了我,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竟似在笑。我思虑一番,这大抵是我第二次见苏白笑。上一次还是我初有了意识之时,一日赖在院子里头打瞌睡,不慎从那绵竹藤椅上跌了下来,还是头下脚上的那种尴尬姿态,费力把腿脚从藤椅上拽下来的一转头间,苏白那风动云动花草动唯他不动的脸上隐隐含了几分我未曾在他那里见过的表情,我把它定义为,笑。许久后的一天我再次想起那个笑,才知道我的定义是多么的肤浅。它的全名应为,嘲笑。
我与苏白二人九转十八折的,经过了不知多少亭台楼阁,才终是到达了那传说中的前庭。却发现这璃夏城当真人烟稀少,这一路走来也不过见到只手可数的几个婢女奴仆,个个低头不语,沉静的不似活物般。
彼时已近黄昏,金红色的夕阳暖暖的斜照在整个前庭,照在那株开到极致的绛桃上,照向那斜倚在桃枝上吹箫的白衣少年。有风将花瓣吹散落在那少年翩飞的衣袂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一瞬竟在他周身失了光彩,褪了颜色,只余那一抹月牙白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我用手遮了遮眼,轻声叹道:“那孩子真是刺眼的很啊。”
不想立在身前的苏白背脊顿时僵了僵,转身低声说道:“那是璃夏城的城主,汐夜。”他声音怪怪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是我读不懂的情绪。好吧,我承认,我从未读懂过他。
我一怔,救命恩人?原来如此。我绕过苏白向那城主走去。行至树下才发现这桃树竟这般高大,只怕六人也合抱不来。我向树上之人微微做了个揖,自认为谦卑有礼的说道:“黎夏见过城主,还未谢过城主救命收留之恩。”
箫声嘎然而止,却久久听不到回应。我抬头望向他,却见树上之人不知何时已正身坐起,一只手扶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握着那支通体碧色的玉箫,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的将我望着。
我自诩宽容大度,又念及他是我恩人这一层上,继而彬彬有礼对他说道:“这桃花开的甚好,不知城主是从哪里得来了这株宝贝?”谁知他忽的从树上跳下,逆光立在我面前。我这才发现先前将他当做个孩子的想法真是天真,他分明身型修长的足以遮住我的所有视线。
阳光细碎的打在他墨丝般的及腰长发上,分明是暖暖的夏日黄昏,他的脸色却冷冰冰的不甚好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将我望着,出口却问了个极奇怪的问题:“你方才叫我什么?”
他的声音空灵灵的甚是好听,还有些莫名的温暖与熟悉,只是也问得我顿时怔愣了许久。怎的,怎的这孩子耳朵竟不大好用?我方才自报家门时的声调分明大的震掉了好几朵桃花!
“城主的萧吹得甚好啊。”短短的一个黄昏,我便说了两句恭维的话,心想这下这位城主总也该高兴了不是?不想他脸色却更加难看,眸光一沉,竟似漫天风雪翻涌,一时悲凉一片。似是用力握了握手中的玉箫,又似是自嘲一般,忽的松开,再抬眸已是满目清冷,淡淡然说道:“此花日日开,姑娘若是喜欢,尽可赏个够。”说完再不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怔怔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竟是挪不动半步,只僵立在原地。夕阳中,那抹决然远去的月白色身影,像是刻在骨子里般熟悉,却又无从想起。
“人都已经走了那么远,你居然还看的这么津津有味。”不知哪里冒来了这么一句讽刺至极的话,将我本来就烦躁不已的心火上加油。我没好气的转身寻去,却见一个红衣似火的少年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老神在在的翘着二郎腿,昂着头高傲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小丑。他那无底洞般的酒瞳中盛满了执拗与探究,俨然像极了一个好奇而高傲的火狐狸。
我一时莫名,走向一直默立在远处的苏白,轻声问道:“这城里人莫不都是认生的?”
谁知苏白只敛目道了句:“姑娘莫怪,这是梓桑小公子。”说罢一脸泰然的转身走在前面为我带路。我一时没能反应透彻,只得默不作声跟了他。行至不远听到那孩子又发了话,声音竟是充满了愤恨:“你这来历不明的女人!竟敢无视我。”
我顿了顿,却并未停下,随着苏白一路默然回了灵暖阁,将他无视到底。
接下来的几日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呆在灵暖阁再不出去。莫名也好,烦闷也罢,只是内心里抗拒着什么,不愿去深究。譬如我究竟是谁,他们又是谁。我对那城主的熟悉之感从何而来,那红衣少年仇怨的话语又是因何而出。
我继续做着空白的我,继续不问世事悠闲自在。既无处可去,如今又有人收留,倒不如就得过且过。这般,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夏末。想必那前庭的桃花也开败了吧。我搬了把藤椅躺到院中晒太阳,不禁又想起那日黄昏的灼灼桃花,和那倚在桃枝上吹箫的绝世少年。哦,还有……
“你这女人当真憋得住,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赏日头。”依旧是那艳比骄阳的一身红衣,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欠扁模样。这位月余未见的火狐狸,苏白口中的小公子,城主汐夜的世侄梓桑,尽管从样子看来,他与那城主分明不分长幼,只那一双凤眸狭长而黯沉,如万丈深渊般深不见底,倒是七八分像的。
“小公子见笑了,灵暖阁倒也不小,我还没赏够。”我微眯了眼望向他,只觉他失尽了风度,扫尽了兴致。
他仍是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单手撑着身子,乌黑长发只用一根玄色带子随意束起,慵懒而华贵。狭长的凤目痴痴望着粼粼湖面,却没看我。
一阵风吹乱了我的长发,我伸手去理,只听得他幽幽的开口:“你就不好奇吗?你究竟是谁呢……”这话是在问我,却更像是在问他自己似的。
“万事不能强求,该是想起的时候,我自会想起。却不知小公子屈尊驾临此地是为何事?”他的话正中我的隐处。这些时日不问不想也从未有人提起,我更是潜意识里满满打着从头来过的心思,傻并知足着。
“哼!”他这一声哼的轻蔑,眼角斜斜的望过来,盛气凌人味儿十足,“那桃花常年不谢,你若喜欢,随时可去。”呃…分明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只是别扭些罢了。我满意的点点头,颇为欢喜地得出这个结论,却被他的下一句:“想下去凡界玩一玩也是未尝不可的。”生生劈了个垂地雷。
果然,这里不是凡界……
这璃夏城四周皆是结界,花草树木亦都长开不败,那株大的不像样的桃树更是圣灵之气四溢。想必,想必这里大大小小上至城主下至婢女奴仆也皆非普普通通一届凡人。那么,那么我又是……什么?
“瞧你那形容,莫不是还摸不清自己是被何人救起,又被救到了什么地方吧?”他顿了顿,瞥过我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继续道:“这里是神界的最高层第九重天,我小叔下界回来时不知从哪里拎了你来。那时候你浑身是伤,将将醒了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他瞅了我一眼,声音渐小:“真不知汐夜为何要收留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理由的,他那样的人……”
听到这里,我颇为苦涩的抿了抿唇,心里顿时有些挫败感。原来这里是神界,而我是不被融于这里的凡人一枚。被神仙救起,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分,如今竟还这样被留在天上,这样的资格,大抵不该是我所有的。
而那厮轻轻挑了挑眼皮,目光扫向我的斜后方,再转回我身上,嘲讽一笑:“不成想你这记忆失的,连同智商也丢了不少。”又吊了吊眼梢对我身后那人冷冷道:“你倒是当真将她照拂的不错。”说罢拂了拂衣袖,飞身一跃,转瞬不见了人影。
我亦担了担落在身上的落叶,起身回屋,绕过苏白时,他脸色有些难看的看向我,嘴张了一张,却最终没说些什么。行至屋门前,我转身看向苏白。他依旧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我。
“你该不是要对我说,其实我不是个普通人,额,普通的凡人吧?”对于自己这般的突发奇想,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果然,他瞬时怔了怔,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中竟似有些不真实,眼中有一丝精光莫名闪过,却终是垂下头去继续他一言不发的优良传统。
我顿时觉得百无聊赖,转身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