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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游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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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过的时候总觉得极慢,过去了才发现快得无声无息,秋日的傍晚,肉饼店打烊,小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柳大娘新做的玫瑰饼,一边啃一边看着门外的穆川扫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川儿真的挺好的。”
燕之遥看了他一眼:“你别满地掉渣,人家刚扫完。”
小树赶紧跳下椅子拣地上的酥皮,不拣还好,越拣掉得越多。
“你先吃完再弄。”燕之遥看不过去,皱了皱眉,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过几天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咱们晚上去白河转转吧。”
小树又惊又喜,一下蹦了起来:“真的?”
燕之遥正要回答,穆川已经提着要拖地的水走了进来,小树跳起来帮忙抵住门,同时问道:“川儿,你游过河没有?”
穆川没听懂,摇摇头:“我不会游水。”
小树用湿漉漉的手拍了他一下:“哎呀,不是游水,是坐船去郊外的白河,咱们趁晚上去,放河灯,钓鱼捞虾,现钓现吃,甭提多新鲜了!”
小树话说得急,又夹杂着穆川没听过的词,所幸穆川还是听明白了:“去白河,放河灯,钓鱼捞虾?”
“对对对,你中原话还挺不错的嘛。”
燕之遥坐在一旁,没搭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穆川是通过怎样的努力,才能把中原话说得“不错”的。
这样用功的学生,能成为青山派的第一人,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他配得上他所得到的的一切。
穆川摇了摇头,目光转向这边,看着燕之遥一眼:“好玩吗?”他轻声询问。
小树没注意他的目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好玩了,秋天最好玩的就是这个了!”
在那样的注视下,燕之遥只得点了点头,穆川便露出一点笑意,也点了点头。
燕之遥确实要去游河。
小树神神秘秘地张罗了好几天,又是找船夫又是买河灯,搞得格外隆重。
然后那天下午,燕之遥笑笑地对穆川说:“你先回去吧,我跟小树出去逛逛,要是爹娘问起,就说我们去……去捉蛐蛐了。”
小树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格外兴奋,换了新衣服和靴子,还带了一小兜铜钱和碎银,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叮当作响。此时听说燕之遥让穆川回去,又是惊讶又是同情。穆川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燕之遥,微微顿了一下,只一瞬,之后低低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燕之遥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那里面带了些寂寥。
可小树也便罢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带上穆川的。穆川可不像小树那么好糊弄,一旦露出一点马脚,日后便不好办了。
白河今晚,不会有一盏河灯亮起。
“白河所有的船夫都在了?”傍晚,白河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燕之遥问道。
小树很是得意地点头:“当然了!难得你大方,拿了这么多钱出来,等下咱们数一二三,他们所有人就一起放灯下河!”
“好,很好。”燕之遥说道,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壶,“你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爹的酒壶吗?你还带酒来啦?”小树又惊又喜。
“我爹私藏的好酒,赶紧拿个杯子来,咱俩分。”
“好好好。”小树不疑有他地回身去找酒杯,燕之遥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符,低低念诵咒语,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小树疑惑地抬起头:“这天……”还没说完,人已经软软倒在一旁,睡着了。
燕之遥将目光投向远方,月光隐去,星星也一颗一颗地暗了下去,四周是近乎绝对的黑暗,不明就里的船夫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去。万籁俱静,然而这静太不寻常,酝酿着来自两世邪修的怨恨和杀机。
他念咒的声音逐渐高昂起来,平静的河面逐渐起了波澜,河中有无数黑色的暗影听到召唤,露出了身形。他们摇晃着一艘艘小船,要把它们全部掀翻。
“燕之遥?小树?”黑暗中,突然传来穆川的声音。
燕之遥浑身一震,住了口,水中的恶灵停下动作,茫然地等待着指示。
黑暗中,穆川稍稍提高了声音:“燕之遥?小树?”
是了,穆川心志远胜常人,不容易受到这些低级催眠符咒的影响。
燕之遥重新念起咒语,风浪中,水鬼抓住了船,用力往下拖,穆川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谁也别想阻止他的计划。
穆川不断喊着两人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只能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蹚到了水。
燕之遥记得,穆川是怕水的,这也算是他唯一的弱点。
穆川低声嘀咕了一句燕之遥听不懂的语言,接着,居然开始往水里走,呼喊的声音愈发急切:“之遥!之遥!”他不断喊着,声音已有些哑了,不一会儿,河水已没到了他的腰。
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
闪念之间,燕之遥一挥手,一只冷硬的手突然抓住了穆川的腿,恶狠狠地将他往深处拖。水中不好使力,穆川又无处可抓,只能使劲踢腾,然而那只手力大无穷,仍一点点把他拖了进去,河水带着刺骨的寒意,逐渐没了他的顶,他慌乱中被呛了一下,灌下几大口水,拼命挣扎着把头浮出水面,又被扯下去,再浮起,再沉下去,几个反复,逐渐没了气力。
燕之遥闭上眼睛,又睁开,突然跳下了水,向穆川的方向游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事实上他从一下水就已经开始后悔,然后他依然奋力地游着。
终于,他够到了穆川,拦腰抱住了他,拖着他往岸边游。
燕之遥比穆川矮半个头,抱着他游水极为吃力。一直一动不动的穆川逐渐找回了一丝力气,动了动:“我自己……我可以……”
燕之遥不耐烦地说道:“别逞能,你又不会游水,你一动我更不好游。”
穆川老老实实地一动不敢动。
燕之遥调整了下姿势,把他搂得更牢些,继续向前游去,这路程分外漫长,耳边只听到穆川的呼吸声。终于,燕之遥脚下踩到了软烂的泥地,他心里一松,把穆川往前一送,穆川踩到土地,立刻回身扶他,两人相互拉扯搀扶着上了岸,倒在岸上,不停喘着气。
穆川缓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抓住燕之遥:“小树……”
燕之遥无力地摆摆手:“放心,他没事,在船上睡过去了。”
穆川放下心来,又问:“这是怎么了?”
燕之遥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是水鬼或者河里的什么精怪吧,我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忽然就睡着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见你的声音,就游过来了。”
穆川抿了抿嘴唇:“谢谢。”
燕之遥转过头没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燕之遥虽是两世邪修,然而体质极差,先是过度动用灵力,又游水过了力,连站都站不起来,穆川把他背在身上,背回了马车,拿过马车里的毯子为他包裹严实,他仍不住发着抖,穆川无法可想,索性把他抱入了怀里,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别光顾着我,你也披上点,你身上也是湿的。”燕之遥有气无力地说道。
穆川低头抱紧他:“我不冷,你怎么样?”
燕之遥已没了和他争辩的气力,只任由他抱着,浑身正在失去知觉,连视物都开始模糊起来:“真是阴沟里翻船,想不到……我会栽在这种地方。”
“再忍忍,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指望别人,怕是不行的……”燕之遥低声说道,“穆川,我恐怕要死了,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不甘心。”
“你不会的。”穆川的声音已带了哽咽,“你不会的。”
“穆川,你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
穆川吸了吸鼻子:“我不会唱你们的歌。”
“我不要听我们的歌,我要听你唱你……家乡的歌,就是那种……挺欢快的歌……”燕之遥低声哼了两句,“我听过的,我听不懂,可我还想听。”
那是前世,他听穆川唱过的。
穆川不疑有他,低声哼唱起来,少年清亮的声音在死寂的河边响起,有点生疏,有点沙哑,来自疏朗辽阔之地,驱散了无边的黑暗和杀机。
燕之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而后不久,沉睡的车夫和马匹也苏醒过来,恰逢久等儿子不归的燕郭两家父母过来寻人,把众人一起接回了家。
这件事的结果,是燕之遥卧病在床,烧了三天才退烧,恹恹地躺在床上流鼻涕,燕辉祖和薛至柔在床前守了三天,见他退了烧,终于放下心来,歇业了三天的肉饼店终于又开了张,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穆川收拾着桌上的茶具,统共一个茶壶三个杯,他摆来又摆去,好像想摆出一朵花来。
燕之遥察言观色,知道他有心事,却不明白他的心事是什么,只得问道:“你怎么啦?爹娘骂你了?”
穆川沉默着,没什么表情,转而去抚平桌布,平得一点皱褶也不能有。
燕之遥想了想,又问,声音低柔:“还是你生气我没带你去?”
穆川绷着脸,还是不说话。
燕之遥的声音又低又柔:“我其实只是怕牵连你,爹娘一向不让我去游河的,你要是去了,肯定连你一起骂。”
穆川猛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燕之遥三天没有擦身,蓬头垢面,流着鼻涕红着鼻头,自知此时无论如何也好看不起来了,于是捂了脸,低头说道:“你别看我。这样吧,你若生气,下次……”话没说完,就打了个打喷嚏,眼泪鼻涕横流,赶紧拿着帕子去擦。
穆川急急走了过去,给他拿了干净的帕子,又把湿透的帕子拿去洗,燕之遥说道:“你就放在那里吧,别碰了,脏得很,我自己看了都恶心。”
“不恶心。”穆川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眼眶竟然有些发红,“不恶心,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就不用下船游水,也不会着凉生病了。你……”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搓洗着帕子。
两世相交,燕之遥还是头一次看到穆川红了眼圈,简直有些慌乱了:“你别……我没有……”
穆川抿着嘴唇,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