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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破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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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一地尸身,即使闭上眼睛,仍然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道。
如此大张旗鼓地使用术法,方圆几里的修士都能感应到,墨辛大概很快就会赶来了吧?
他该如何面对墨辛,面对师门,面对穆川呢?
燕之遥环顾四周,寻到了杨渺的尸身,用水灵为她洗净面颊,让她平躺于一处相对干净的所在。
他对不起小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拿出传音的纸燕,想给穆川留个话,却不知道留什么才好。正犹豫间,已感到有一股强大的灵力逼近。
不是墨辛,墨辛的金灵虽盛,却不带邪气,来人也是邪修,而且恐怕是他极为熟悉的那位。
须臾之间,有个人影已出现在面前,白衣飘飘,长剑在手,莞尔一笑,当真是风度翩翩,宛如谪仙。
现任三十三天掌事,韩七曜,也是前世燕之遥叫了十年师父的人。
不敬神佛,不论天道,我即是佛,我即是道。三十三天是修真界最有名的邪修门派,只看这个名字,也能猜到立派之人的心思。
燕之遥曾真心融入三十三天,就如他曾真心敬仰韩七曜,尤其是在他对所谓正道彻底失望以后。
然而十年一觉,大梦初醒,发现这个所谓的师父一直在吸取包括自己在内众人的魂魄,而三十三天,更是收容了一群无恶不作的歹人腌臜之地。
韩七曜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难道会与洪水与暴乱有关?
燕之遥毕竟做了韩七曜一世的徒弟,对他了解颇深,韩七曜精通炼魂之法,他人炼魂,被炼者魂走身死,因此极易被发觉。然而韩七曜却不同,他炼魂仍留下被炼者的一魂一魄,使他们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能动会说,实则已宛如行尸走肉,只会听令行事。
灾民……炼魂……暴乱……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若真是如此,那么认了杀亲仇人做师父的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心中有惊涛骇浪在翻腾,燕之遥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是何人?”
韩七曜目光流转,看了看这一地的尸身,面不改色:“贫道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就在附近,于是好奇一观,这可是小公子的手笔?”
“是又如何?”燕之遥冷冷道,“他们夜里还吵吵闹闹的,扰了我的清净。”
韩七曜仍带着笑意:“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英雄,以小公子的资质和修为,在墨辛那个老顽固门下做弟子,未免太可惜了些。”
“你怎知道我的门派师承?”
“一袭青衣,自然是青山,其他各长老的弟子都已成名,而你,明明有如此修为,跟那些成名弟子都对不上,又能是谁的门下?墨辛此人,修为平庸,又嫉贤妒能,平白埋没了好料子。”
此番说辞,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燕之遥早已不是前世那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无知少年,不会再那么容易被哄骗了。他低声说道:“韩掌事果然好眼力。”
韩七曜短暂地一愣,随即又笑了:“韩某难得外出,没想到小公子居然能认出我是谁。”
燕之遥心念急转,说道:“我不单知道阁下是谁,也知道,阁下绝不是单单来看个热闹的。”
韩七曜不慌不忙道:“那你说,我是来做什么的?”
燕之遥察言观色,缓缓说道:“我近日拜读韩掌事生平,发现阁下于炼魂一事,颇有研究。受灾的灾民,想必是炼魂的好材料。”
“哦?此话怎讲?”
“这些不过是穷苦的百姓,即使被提取了魂魄,只要人没死,纵使痴痴傻傻些,旁人也根本不会在意。”燕之遥缓缓走到那早已死去的中年修士旁边,踢了一脚,令他翻过身来,自他手中取过了那面鼓,“再找个心术不正之辈,给他面用于迷惑术的人皮鼓,他自会蛊惑灾民行凶,事成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只会被当成是一场平民的暴乱,修士根本不会理会这事。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事情败露,自有这心术不正的修士给韩掌事顶缸。”
韩七曜笑了笑:“如此聪明,可惜了。”
燕之遥抬起头,白银链已经在手。
韩七曜杀人不眨眼,前世他一直暗地里吸取了燕之遥的魂魄拿去炼器,被燕之遥发现的时候,也只是笑着说,可惜了。
如今,他还带着同样漫不经心的笑容,说完这三个字之后,金光骤然大盛,包围了燕之遥。
燕之遥早有准备,他低声吟诵着咒语,水蛇附于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汲取着浊气,黑云滚滚,连韩七曜的金光都显得暗淡了不少,接着,他在水灵与浊气中腾空而起,迎向了韩七曜。
以自身做引,引来四面八方的浊气尽为己用,毁天灭地,无所不能。
韩七曜的四十九道金光被其一一吞噬,饶是他身经百战,一时也有些难以置信。
“之遥……”“燕之遥!”两声呼唤同时响起,是墨辛和穆川已经到了。
“看来今日不用我动手,你的师门来了,正好让他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韩七曜摇头叹了口气,笑了笑,提高声音说道,“墨辛,这些人可都是你这个邪修弟子杀的,跟在下可没有关系!”
语毕,他在虚空中画出一个黑洞,无声无息地退走了。
燕之遥周身浸染着浊气,久久无法散去。
方才他面对强敌,只能全力施为,一口气将周边浊气全部吸入体内,自身神智也受到浊气影响,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志,然而耳边充斥着叫喊、怒骂和哭泣,他捂上耳朵,却仍无法阻挡那些声音。
“之遥……”穆川又唤了他一声,语气带着迟疑。
燕之遥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邪修被邪气浸染时,眸子是深不见底的黑,不像人类,倒像是恶鬼。
他曾害怕让穆川看到这些,可又觉得,这也是一个解脱。
穆川说,喜欢金睛的善良。
一个使用禁术一身浊气,手上人命无数,不择手段又心思歹毒的邪修,和“善良”两个字,是不会有什么缘分的吧?
燕之遥笑了笑:“你们终于来了。”
“之遥!”穆川急急地往过跑,燕之遥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别过来,一地的血,小心脏了你的脚。”
穆川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鲜血,而是因为燕之遥奇异的态度。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燕之遥,明明带着笑意,眼里却一点光彩都不剩,近在咫尺,好像又离他很遥远。
“这是发生了什么?”墨辛看着满地的尸身,问道,“这些人是……灾民?”
燕之遥手一挥,之前的场景在虚空中显现出来,中年修士的迷惑术,灾民的疯狂,还有,血腥的屠戮。
“是你杀了他们?”墨辛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我,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更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燕之遥又笑起来,“我是个劣徒,不配留在师门,也不打算留下来接受惩罚,所以,师父,穆川,再见了。”
穆川飞奔过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燕之遥已化作一缕黑烟,消逝于风中。穆川努力地抓住黑烟:“之遥你别走,之遥!”
墨辛站在原地,久久沉默着。
“我传信给他。”穆川拿出传音的纸羊。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墨辛恨恨道,“这个燕之遥,平时刁钻古怪些也就罢了,这种大事上也是这样……这么多条人命,如何向外人解释?他以后要怎么办?”
穆川无暇理会墨辛,只是将传音做好,投入空中,纸羊四蹄一展,轻快地飞走了。穆川深深呼了一口气,转头就看到墨辛正挨个查看着尸体。
墨辛余光看到他,说道:“别愣头愣脑的,还不快过来帮忙!”
穆川茫然地问:“要做什么?”
“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墨辛说道,“若是真如他所说,这些人是先被炼了魂,只要活着就能验出来。死人三魂六魄早已离体,活人或许还有办法,赶紧的,别磨磨蹭蹭!”
燕之遥远避人烟,待了三天,等到浊气完全散去,那之后,仿佛一个游魂,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他去了空谷一趟,空谷从腾蛇被除以后,已无大妖能与九尾狐抗衡,大概过不了多久,金睛就不必对着法阵哭泣,而是回到她的亲人身边。
上一世不堪回首,手刃灾民,不过是帮韩七曜毁掉了摄去他人魂魄的证据,而血洗空谷,如今已证明,更是找错了真凶,那么多无辜的生灵惨死于他手,他无颜面对任何人。
待到听说酆都封城的消息,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
传言,酆都城爆发疫病,药石罔医,几位修士入城治病。然而几天之后,就是这几名救死扶伤的修士,亲手将酆都城用结界封住,从此人货一概不通,人们说,这大概是要把一城百姓活活封死在里面。
燕之遥在酆都城外徘徊。
上一世的此时,他求请门派惩治凶手未果,于是一心筹谋着靠自己的力量复仇,一个遥远的小城被封闭,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直到有一天,他在后山无意中碰到了穆川。
那个眼里有光,永远挺直着背脊的师兄,坐在无人的山崖处,无声地恸哭。
后来他才知道,穆川违反掌门禁令,私自带了几个弟子进酆都城救人,结果人没救成,同去的伙伴也染上了疫病,最终一个个不治而亡。
酆都一城人,熬了三个月,最后只活了穆川一个。
从那以后,穆川就再没笑过,即使是在温柔多情的金睛身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