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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回 野猫犬妙助慧心人,痴心魂不舍旧时恨 ...

  •   李薇找回的消息像野火般燎原,在渝州城寂寥枯燥的生活里算是一件不小的新鲜事。
      李睿驱使着马车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张昌居被人勾搭着肩膀,推搡声混着粗粝的笑语涌向军帐。
      晨光里年轻人踉跄半步,腰间悬着的铜腰牌撞在刀鞘上叮当作响。
      "昌居,李头的堂妹找着了?李头刚怎么和你说的?"韦大郎压着嗓门,手掌牢牢地把着张昌居臂膀。
      张昌居一路被挤到火堆边坐下,烧灼感扑面而来。
      “人家的家事,李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帮忙买了吃食。当差的规矩——东家给钥匙,总不能连带着开西家的锁不是?”张昌居低头拨散通红的炭火,借势侧了半个身体想换个位置。
      他腰间铜牌突然被肖老三拽住,后者笑骂,"你小子实在滑不溜秋。我问你,你家也在香云巷,应该见过李薇,两个人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张昌居整理腰牌的动作微滞,笑道:"十年前我才这么高,"他比划着灶台高度,"哪敢盯着姑娘家瞧?我娘的铁勺敲人可比诸位大哥疼多了。”
      一行人中冒出个大嗓门,下了定论:"人家香云巷老街坊都说,那丫头和李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十年了一点没变!"
      张昌居已是不耐了,仍旧维持笑脸,“这些话实在夸张,我连自己十年前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何况别人?”
      看客等着热闹,容不下这等模棱两可的话,愈发集合声调,要听真话。
      "昌居,你小子不实诚。我们向你打听这事,是计较着果真找回来了人,该向李头贺喜,并不是为别的。难道我们还不知道礼节,好来编织闲言碎语去为难苦主吗?"
      众人附和,"就是,李头一向挂心他妹妹,弟兄们都知道。要是有了线索,我们还不闻不问,不出力帮衬,那叫什么话。"
      张昌居被压着坐在木凳上,咳了两声,仍是求饶:"我怎么不明白各位兄长的好意,可李头和那位姑娘的谈话我实在不知情。如今事情尚未分明,我们替李头热心,外面的人却只顾热闹大势宣扬,胡乱传些闲话。这叫人家一个姑娘怎么辟谣,将来怎么生活。我们吃公门饭的,最知流言如滚水。那姑娘若是刚出窑的瓷器,泼凉水都怕惊了釉,哪能再添把火?要我说,哥哥们不如多备几坛子曲米春。等李头得了空,咱们痛痛快快敲他顿酒席,管他是庆贺还是压惊,总归是兄弟们的情分。”
      他边说边往起身往角落退,顺势抱拳团团作了个揖:"等李头发话那天,小弟给诸位兄长牵马执凳赔不是可好?已经下职许久,家里人还等着我吃饭,再不回家要挨打了。"
      躲开人流,张昌居沿着城墙边的小道前行。城墙投下的阴影与晨光分庭抗礼,阳光照不进低垂的眉眼。
      李薇失踪后,感到于李家人的坚持,渝州城里不少人自发四处巡查,他也曾跟随李睿往返渝州内外探察。借着这股劲,打拐队逮住不少拐子。
      唯有李薇失踪一事,全无蛛丝马迹,一行人几度大海捞针,才无奈放弃。
      直到四五年前,他才不再做相似的梦。赤黄色的土墙内,香灰满载着善男信女的祈愿飞舞,李薇的求助声似有若无,却怎么也找不见人。
      他自知天资不丰不善科考,几番打算,最终决意选条踏实的路子,当个巡视安检的兵丁。
      若能从出城的人里,救下一个被拐卖的人,抓住一个可恨的拐子,也算是稍稍慰藉少年时的心意。
      在看见她之前,他对李薇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连一点猜想都不敢有。
      她怯弱,瘦小,战栗着,被人的目光团团困住。
      张昌居发觉自己快要神志不清,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李薇?并非是因口口声声笃定的她容貌不曾变化,而是这样的神情,他在十二岁的李薇身上见过。
      她是巷子里交口称赞的贤惠能干的好姑娘。因着家贫,惯常起早天黑,帮忙做工。等做完家里的杂事后,再去街巷的义工学堂读书,每月领着考取前几名的米面粮油回家。
      一个沉默的,勤劳的被亲人像奴役一样驱使的普通女孩。张昌居有时会庆幸自己见过李薇的另一面,这让他想象着她会蓄势待发,总有一天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他见过某个暮春黄昏,李薇抱着浆洗好的衣裳穿过槐花雨,发梢沾着星白花瓣,脚步却稳得像丈量过青石板缝隙。
      十岁的他趴在阁楼窗前啃炊饼,看她用脚尖灵巧地拨开拦路野狗,把学堂发下来的腊肉偷偷割一块,藏在榕树如云的枝桠深处。
      他也见过,冬日的午后,李薇被他大哥一脚踢倒,瑟缩着在人的威吓下,擦干眼泪。好在隔天便听说,李家的男丁被巷子里的野狗追得魂飞魄散。
      他还见过,夏日的暴雨来临前,她将两条草鱼悬在李家院墙通风口。李家两兄弟一连几天脸上都挂着彩,咒骂巷子里的野猫。
      攀爬着南瓜藤里的院墙内,有女孩子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
      张昌居挖了半天蚯蚓,连钓了七八条鱼,拿草绳系成一串,吊在榕树的枝桠上。
      “张家弟弟,张家弟弟。”李薇的声音很轻,混在密集的蝉鸣与高亢的犬吠声里。
      张昌居循着指引,走得几步,便见李薇藏在榕树繁茂的枝叶里,偷偷窥探远处的动向。
      这树的果子有种蜜一样的香甜味道,吸引蚊虫嗡嗡围着吵闹。
      她不嫌纷扰,做贼心虚般从树上翻身下来,拉着他的手祷告。
      “张家弟弟,求你别说,我是被欺负狠了,我不敢再这么做了。”
      十二岁的李薇终于藏不住被欺压后的报复心,做到这样的地步,她实在是害怕。
      她一向力求稳妥,被那鱼吓了一跳,才明白自己的小心谨慎恐怕漏洞百出。见着张昌居的灰色衣裳,才后知后觉连着几天他都在,深怕东窗事发。
      “他们知道了,我会被打死的,张家弟弟,求求你别说。”她吓得发抖,泪珠连连。
      张昌居连忙点头,“我不说,那狗厉害,我也不敢去帮忙。”
      李薇一怔,明白他的意思后破涕为笑,急急点头,“是呀,那狗太凶,我不敢。”
      她侧身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李家兄弟的咒骂声和哀嚎声夹在一起,她继续道:“我得家去拿扁担打狗了,迟了要被骂。你快回家,那狗发起疯来不认人。”
      李薇开始行动,张昌居赶忙跑回家叫人,帮忙驱赶狗。
      那野狗成日走街串巷,极通人性。听见逼近的脚步声杂乱,掉头就跑,迅疾地窜入巷子里,不见踪影。
      撞上这场意外,李家兄弟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学堂到了大考的时候,押着学生们不回家准备考试。李家舍不得前三名的一钱银子,最终放李薇去学堂,两兄弟互相护理操持挨过去。
      一场风波消弭,张昌居仍旧替李薇悬心。
      没过几日,李家再有打骂声。
      街坊四邻劝阻半天,李老太才停了巴掌。
      那天夜里静得出奇,等第二天一早。李家大门打开,李薇出来买菜,脸上挂着两个红红的巴掌印。
      李家两个兄弟身上却也不好看,露出的手背脖颈,泛着血红的皮肉,脸上的巴掌印也格外深切。
      连李老太脸上也有青黑的印记,旁人打听,她嗫喏着嘴,“我自家起夜撞的,不关我儿子的事。”
      事情里头透着稀奇,众人只以为是两兄弟不睦,意外伤着老娘。
      李薇背靠榕树,镇定地宣布:“我把他们打了。”
      张昌居瞠目结舌,“好厉害,”却不敢问李薇怎么能办得到。
      李薇实现心愿,心情大好,主动为他解惑,嗤笑道:“他们喝了酒,晚上睡得像死猪。我把他们捆起来,再拿一桶热水浇醒,当场给他们灌了药。我说,这是我从山上采来的毒药,解药我只能给一个哥哥,谁要是能打倒对方为我报仇,我就给谁。我话还没说完,老大就蹦起来抢着拿荨麻,老二就夺黄金棍。真的,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棍棒底下出好人。”
      她回想起昨夜精彩的情形,咧着牙笑弯了腰。
      张昌居已经吓住,撑着墙问:“李大娘不拦?”
      “我把她一起捆了,她看两块心肝肉打架,非上去拦,结果哪个儿子也不顾及她,把她混在一起打。”
      张昌居有些担心,眼神犹疑“你不怕他们报复?”
      李薇冷笑,“我破罐子破摔,怕什么。他们打我,我就加倍打回去。我已经写了状子,如果他们打死我,定有人替我上府衙告状,横竖是他们触犯律法,总得杀人偿命。况且,只要他们打我一回,我就要打回来三回,谁也别想阻拦我过安生日子。”
      张昌居恼恨自己才十二岁,什么有见识的主意都拿不出,绞尽脑汁才说出句,“你的状子还有没有,我替你藏一份。”
      李薇下定决心后,日子反而一天天好过起来。她在李家大事小事做主的时候越来越多,兄长和气,母亲慈爱。等到她十六岁时,一家子愈发其乐融融,和睦团结。
      她曾经胆怯与无助的模糊身影,变得越来越让人无法忽视。
      张昌居立时避无可避,直面曾经不愿回想的可能。走失的人,有多大可能过得好?
      他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李薇会自救。
      那头,李睿也说起旧事。
      “她喜欢花,种了一棵紫藤,已经长成一大片,没几日就要开了。”李睿说完,留意女孩的反应。
      小姑娘沉默寡言,仍然专注地探看街景,微微点头示意听见李睿的话。
      她披着黑色的斗篷,只露出和李薇肖似的眉眼。
      李睿笑意苦涩,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
      “你不记得你的身份,但行走生活也还得先办几桩事。第一件,总要有个落脚处。这你放心,不管你能不能想起自己的身份,也不论你是不是与我妹妹有关系。你都放心在我家住下,我娶的媳妇是个宽厚人,她不会说什么。第二件,给你落身份文籍得有姓名,等会去看完宅子,给你请先生取个名字怎么样?第三件,你长得和我堂妹极像,她还有两个哥哥与亲娘在。李家的人找过来,你想不想见一见?不过,你孤身一个女孩在这里,就是对我,对任何一个人,都得有警惕心,不能全信人的话。”
      他把她当小孩教导,继续嘱咐,“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就说。等看完旧宅,先去我家休息,好好吃顿饭,我媳妇带你去买两件衣裳。”
      女孩说话和行动都十分迟缓,轻声道:“谢谢哥哥,我以后定会还你。”
      李睿怔愣,实在拿不准她的身份。
      他幻想,也许有人就是像话本故事里,过得十年二十年,照旧容颜不老。
      他对这个女孩的观感十分复杂,如果她是李薇的女儿,那么这个孩子的存在或许就是一种伤痕。
      李薇失踪时才十六岁,生下的孩子未必能被视作她的家人。
      但是,小女孩风尘仆仆,记得香云巷,和李薇相似的容貌神情,这都让李睿无法不像爱护李薇一样,对这个孩子生出怜悯。
      说来奇怪,打小的时候他不喜欢这个堂妹。
      李薇吃饭挑肥拣瘦,又不爱干净,不会收拾打扮,怎么看怎么不讨人喜欢。
      她的敏锐与灵巧生了根,顺着懂事这条路,才日益晓得怎么获得别人眼里的乖顺。
      最终靠着在学堂里拔尖的课业,她渐渐地有了见识和底气,期待着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
      李睿和李薇的关系,也是随着他自己的长大,明白花朵凌弱也有土壤的缘故,才一日一日变好,比亲兄妹也差不得什么。
      李薇走失的那天,李睿才刚进入护城军,那是他当值的第一日。她笑着从牛车上跳下来,塞给他一壶自己煮的凉茶,说要和母亲大哥一起去四方寺祈福。
      李睿头一次当值,不好和她多说话。目送那道鲜亮的身影在视线消失后,才和其他当值的同伴一起分凉茶喝,听别人夸赞他的妹妹如何灵巧,再想起她平日里懒洋洋的模样,藏着笑话预备等再见时好捉弄她。
      傍晚交班,那辆本该载着她的牛车急急驶回城,却没有带回李薇。
      李睿从那天起,更加成熟稳重。好长一段日子里,轮不到他当值的时候也站在城门,手里拿着李薇的画像一个一个询问进城的人,是否见过他家小妹。
      一年两年,全然没有音讯。直到这一日,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妹妹,却穿着失踪那日的衣裳,从十年前自己走了回来,不复旧时的明媚活泼。
      他怀揣着疑问,并不敢开口询问,怕惊扰了她。只好沉默地伴在她身边,连目光都不忍落到她瘦弱的身影上。
      渝州一贯的阴天,这时应景得恰如其分。明明是渴盼已久的重逢,他竟生不出喜悦。
      失踪十年的妹妹,过得并不好。
      渝州城西是平民商贾的聚居区,李家的小院就在巷子深处。
      流浪的野狗追逐着翻出墙的猫嬉戏。一只大公鸡气宇轩昂的迈着步,围着一颗三人合抱粗的李子树转圈,翻着土里的蚯蚓。
      青石路边摆放着的花钵里栽着几株天竺葵,往年夏日里,一簇一簇的花引出好多蜻蜓。
      这些鲜活的场景引出更多回忆,渐渐丰满李薇十六岁时的人生。
      女孩收回视线,远远地看着上了锁的木门,墙角的蛛丝结成几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无人清扫,彰显着这户人家搬离别处已经许久。
      李家对门的院子里,走出一个腰间系着围腰的妇人。她看见朝这边走的人,习惯性地笑笑以示友好,便转身掩上门,朝巷口聚集的菜摊走去。
      妇人忽然又站立,受到惊吓似地,身子一震,急忙扶着墙转过身,面向来人。
      清晨的雾里,李薇鲜花一样的脸庞从模糊转变为清晰。赵知燕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恍惚惚,许多年没有梦见的人,为何忽然又出现在她梦中?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境。
      赵知燕浑身颤栗起来,双手哆嗦,梦呓般呢喃了一句,很快消散在雾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究竟是什么话,只是本能地生出害怕惶恐。
      李睿耳聪目明,听见赵知燕说“你还活着”,觉得有些莫名。他记下赵知燕的异常,见女孩子没有搭理她,许是没有回忆起来,便不多声。
      这个住在李家对面的赵知燕,宋秀才的娘子,以前和李薇关系十分要好。
      一直走到李家门口,站立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李睿面向紧闭的大门,伸手在墙间的缝隙摸索,果真找到一把钥匙。
      竟还能打开,推开门的瞬间,门框里积攒的灰糊住人的眉眼,刺得鼻子一股酸意。灰尘后,是荒芜的瓦房,腐烂的枯枝落叶。
      “哥哥,我和娘、大哥一起去上香,跌了一跤仿是晕倒了。我只想起这些,这中间十年如何并不记得。”
      眼泪落在衣襟上,李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薇却并不伤心,她平静地诉说,竭力让话语表达通畅。其实她心里也分明觉得自己该伤心,却只能表现得冷冰冰,像个失了感情的木头人。
      李家走失的女儿已经找回,随风透进渝州大街小巷。离奇地是,那女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容貌穿着毫无差别,就好像她还是十六岁一样。
      有人说,那不是李薇,是画像里走出来的精怪,要作乱害人,怎么可能一个人长了十岁,却一点不变老。
      又有人说,李薇是在修炼什么邪魔歪道,专门吸人的精血,以永驻青春。
      也有人听到李薇说的那些话,猜测她是遇到奇遇,一梦十年,不然她那身衣服怎么也是十年前那样,一点没有变旧。
      赵知燕回过神来,她沉默着擦掉手上沾着的青苔,手背扶了扶松散的发髻,微微向对面颔首。
      随后不管他们的反应,硬挺着腰退回屋内,掩上门扉。
      赵知燕茫然地倚着门,心里索然无味。
      晨光里,穿靛蓝短打的孩童蹦跳着从里屋跑来,粗布腰带扎得歪歪扭扭,胳膊扭住妇人的腰,一派雀跃地模样,“娘,我要的簪子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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