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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太守府 ...

  •   碧空如洗,太阳不热不凉地照着,穿过树叶间隙,洒在秦墉肩头。面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八年光阴好像随着这扇大门悄无声息流淌过去。
      八年了。
      东阳郡太守谢奎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秦墉,那神情里包含着陌生、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了然。秦墉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抿着嘴,两人各自看着对方,什么都没有说,而他们心里都明白,什么都不必说了。秦墉一言不发进了门,谢奎扭头跟上。
      朱漆大门缓缓关闭。
      秦墉一路走着,熟练绕过前面办公的地方,朝后面私宅走去,他眼睛直视前方,然而余光却近乎贪婪地扫过周围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什么都没变,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道破旧的栅栏还是少了一个角,那片花圃还在,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甚至那口水井旁的木桶,还是歪歪放在一旁。时光在这里仿佛静止,而他从未离开。
      还有那几株梨树,秦墉瞳孔骤然收缩,还有那几株梨树。
      他无数次梦到,一树梨花灿若云锦,她站在梨树旁,对着他浅浅微笑。如今梦境几乎就出现在眼前,然而梨花已然落尽,树下的人呢,又到哪里去了?
      内心早已掀起狂涛骇浪,但这一切被秦墉牢牢禁锢在心底,他面上没有丝毫变化,脚下也没有一丝滞乱。走过那几棵树,穿过一段回廊,有一处月洞门,门后的院子里,正中间便是书房。他抬脚跨了进去。
      谢奎早就摒退下人,他跟着走进去,看着秦墉手里举着的玉牌,只见那上面明明白白刻着影卫两个字,谢奎一时愣住,半晌,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俯身行礼。
      秦墉没有拦他,也没有立时叫他起来,其实谢奎完全不用向他行礼,他知道谢奎必然也清楚,这里没有别人,不行礼又能如何。可是谢奎还是这么做了,而秦墉知道谢奎会这么做,早在八年前,他就从自己当时还是捕役的爹口中听到过对这位太守的评价,四个字——刻板迂腐。
      谁能想到呢,风水轮流转,当年高高在上的太守老爷如今匍匐在自己脚下,秦墉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何其讽刺。
      “何必呢?”秦墉说:“你起来吧。”谢奎身躯一震,还是说道:“谢大人。”他颤颤巍巍站起来,秦墉这才发现,他老了。他的身形有些佝偻,面容也很憔悴,不知是不是因为失窃银子焦心而致。
      “你……大人有何吩咐?”谢奎说道。秦墉一瞬间感觉好没意思,他忽然有些后悔一上来就亮明身份,他这次本为暗查,真实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可他还是忍不住,他就是想看看这位太守老爷的反应,可当他真的这么做了,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秦墉自嘲地想到了教习的话:心急不耐,大忌。他说:“我的身份不要声张,我只是……来看看。”谢奎努力维持住表情,回答道:“是。”
      “……敏敏呢?”
      “敏敏……身体不好,天一变凉就去南边她姑姑家休养去了。”
      “不在府中?!”
      “不在,走了有几天了。”
      巨大的失望袭满秦墉全身,还是,错过了吗?他只是想看一看她,而已。
      “我随便走走,你不用管我。”秦墉丢下这句话,不等谢奎回应便走出了书房,谢奎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和八年前他离开时的背影重合,一样的瘦削,一样的倔强。只是,当年十二岁的孩子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
      谢奎颓然坐下。
      秦墉走向那几株梨树,他伸手轻轻抚摸树干,那道划痕还在,他走的那一年,还只有这么高。而那个像梨花一样优雅恬淡的姑娘,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如果现在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能否一眼认出她?
      他从未忘记过她的样貌,可是,他认得的敏敏,永远都停留在了十二岁那年。他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几乎快要溢出来,他无意识地四下走着,双脚却好像被什么牵引,走过回廊、小径,走过了他和他爹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门上了锁,门上布满灰尘。他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房间里堆满杂物,早已不是当初模样。秦墉慢慢关好门转身离去,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会变。
      当年家乡瘟疫,死的人不计其数,那里面不幸也包括了秦墉的娘。父亲秦钰带着他死里逃生,加入了逃难的队伍里,辗转来到东阳郡,投奔到秦钰同乡谢奎府上。刚见面时,谢奎压根没认出来他们俩,那时他们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这一路上,挖过野菜当过苦力吃过剩饭遭过白眼挨过打骂露宿过街头睡过漏雨的破庙,而事实上,最后这一段路,他们几乎就是要饭过来的。彼时的谢奎刚刚当上太守,正意气风发,对照着同乡的惨样子,简直不胜唏嘘。
      秦墉第一次见到了谢敏,粉雕玉砌的小女孩儿,安安静静站在谢奎身旁,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他,全是好奇。可秦墉没心思注意她,只是木然地望着虚空。
      他不明白,他温柔贤惠的娘,村里热心和善的邻居,王大爷王大娘,李叔叔一家,花姑,还有一起疯一起玩的王狗子、二丫、李赫、瘦子……他舒适惬意的生活,怎么莫名其妙就忽然没了。他爹识文会武,在自己家里办着学堂,教他们读书也教他们习武,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先生”,可是逃难这一路上,他眼看着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爹为了几棵野菜和其他人争得面红耳赤,对别人低声下气只为挣下几个铜板。起初他还会大哭大喊表示抗议和委屈,后来就麻木了,麻木到别人对他神情鄙夷掩鼻而逃也能内心平静,空虚的平静。麻木太久,以至于对生活的再次变化也浑然无觉。
      秦钰会功夫,谢奎安排他成了一名捕役,父子俩住进了太守府一处小小的偏院,他们就这么留了下来。十岁的秦墉进了当地一处学堂,可多久就被勒令退学,因为他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整天一副两眼发直灵魂出窍的样子,跟个木头人似的。
      整整半年后,秦墉才开口说话。
      谢敏和秦墉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知道这个巧合后,她对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少年更感兴趣了。秦墉被退学后,整天坐在房间门外的台阶上发呆,谢敏身子弱,又是大家闺秀,不能像街上那些疯孩子成群结队蹦来跳去,一直都没什么朋友,便对突然出现的秦墉产生了极大的热情。
      起初谢敏还会主动找他说话,甚至逗他,后来干脆坐在秦墉旁边一起不说话。秦墉兀自发他的呆,谢敏就安静的拿一本书看,有时绣花。再后来,谢敏有时忍不住了就在旁边自顾自的说自己烦恼和高兴的事,也不管秦墉有没有反应。谢敏隔三差五就去找秦墉,竟然就这么过去了半年。
      那天上午,谢敏又来找他,直坐到到临近中午,大人们就要回来,谢敏站起来准备回去,许是坐得久了,她腿下发软一时没有站稳,脚下踩空就要跌下台阶。她刚来得及叫出一声就被一双手扶住,一直像个木头人的秦墉忽然活了过来,他双手扶住谢敏肩膀,神情焦急,说出了半年来的第一句话:“敏敏!”他已经失去太多人,刚刚那一幕,让他以为他又要失去眼前这个人。
      谢敏没有被自己差点栽下去吓到,反而被秦墉的反应吓到了。秦墉没有松开手,反而紧紧攥住她,刚刚担忧的表情逐渐转为悲伤。他麻木已久的神经忽然被什么触动,此刻才完完全全意识到,有那么多的人,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也许是中午的阳光太过刺眼,秦墉眼睛一阵阵发酸,继而变得模糊一片。谢敏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墉低下头失声痛哭。
      秦钰惊喜地发现秦墉恢复正常了,尽管不复当年的淘气顽皮,但总算像个活人,而不是死气沉沉的。他不知道原因,只是隐约意识到和谢敏有关。秦墉后来再没哭过,谢敏也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秦墉和谢敏自然而然地成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两人经常一起念书写字,谢敏身体不好,秦钰教她功夫强身健体,秦墉就在一旁陪着她练。只是青梅竹马得有点晚了,很快就跳到了情窦初开的阶段。
      秦钰刚刚还不在意,他也没精力在意,自己除了在衙门当差还要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秦墉,偶尔空下来还会触景生情缅怀一下故人,最令他伤心的是,妻子连个物件都不能留下,空留念想。
      等他发现苗头时,谢奎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发现,秦钰当时就暗叫不好,谢奎这个人说好也确实不错,为官清廉,刚直不阿,况且当年念在同乡之谊收留他们父子。可是这人骨子里十分迂腐,门第观念很重,即使平日里对他还算客气,但秦钰又如何觉察不出他有意无意地颐指气使?
      果然,谢奎出手制止了。他找到秦钰时,秦钰就明白,这太守府恐怕待不下去了。因为事关自家女儿,谢奎语气忍不住严厉了些,用词也重了些。其实他的态度已经算客气,如果是别家的混小子,他没找人打断对方的狗腿就不错了。秦钰对他的做法也理解,只是这些话,谢奎不该当着秦墉的面说出。于是在谢奎面前一向忍让的秦钰一反常态撂出了一番硬气话,在谢奎还未作出反应时,带着秦墉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太守府的大门。直到如今。
      秦墉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谢敏的房间前。他恍然间回到了从前,自己偷偷溜到她门前,小声喊她,而下一刻,她便会推门而出。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丫鬟从门内走出,像是刚刚打扫完房间,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吓了一跳。秦墉压住起伏的心绪,快步走出院门。
      走出太守府大门,一个捕头打扮的人迎面走来,看年纪四十开外,秦墉只扫了他一眼,便与他擦肩而过。那捕头倒是回头看了看秦墉,这才朝府中走去。
      崔海径直走到书房,果然看到大人在里面,只是却在一愣一愣地出神,崔海忽然就想到了在府门外遇到的年轻人。他走近谢奎说道:“大人,刚刚那客人看着有些眼熟……”谢奎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只是摇了摇头,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入夜,天边一弯细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几颗针尖大小的星子疏淡地散落着。秦墉躺在太守府后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上,被繁茂的枝叶挡住,他闭着眼睛,内力已然运行一个周天,此刻万籁俱寂,而周围一切都清晰入耳。这是他第五天在晚上潜入这棵大树。一声轻响,秦墉蓦然睁开眼睛。
      一个黑影略过院墙,直奔太守谢奎的书房而去。门轻轻打开,黑影闪身进去,门复又轻轻关上。桌上的烛火被趁机而入的风吹得晃动几下,墙上映着的两个影子也跟着模糊。谢奎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王寨主,”谢奎开口:“信老早就传出去了,你总算来了。”来人正是野狼寨寨主王恪,他扯下蒙面黑布,脸颊处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王恪说道:“既然影卫暗地里派人来,就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容易暴露。”谢奎道:“为今之计,王寨主看怎么办呢?”
      “本来以为弄些零散官银在清河郡,把注意力都引向那里,我可以趁机把银子送走。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影卫行事果然狡诈。眼下只好将银子继续放在府内,我们接下来要小心行事。”
      “可这么一大笔银子,就怕有藏不住的一天。”
      “大人何必担心?放眼整个东阳郡,恐怕没有比这太守府更安全的地方了。只是……影卫一向行踪难测,不知大人怎么得知有暗卫出动?”
      “这……我自有我的办法。许寨主,银子放在我这里只是权宜之计,风声一过,还请你速速把你的银子运走。”
      “哈哈,谢大人,我们现在已在一条船上,还分什么你我呢?再说了,这银子里也有你的一半,就算我把我的那份拿走了,留在府里的这些,不还是留在府里吗?难道大人已经想好了这银子的去处?”
      谢奎嘴动了动,最终只说两个字:“请吧!”
      王恪又恢复来时的打扮,在门外四处张望一番,换了条线路离开。在他翻出院墙不一会儿,另一个黑影尾随离开。
      秦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镇定地跟着王恪,内心也很平静,却总感觉有一股暗流在情绪深处翻涌。这本是他预想到的结果,事实上守株待兔这几天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可当这个结果真的摆在他面前,秦墉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望,他真希望他错了。
      王恪一路朝着郊外方向奔去,秦墉始终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经过一处密林,身后有一片空气似乎被搅动,秦墉还没完全判断出具体情况,身体已经率先作出反应。
      他侧头一避,一枚暗器几乎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钉在前方的树干上。前面的王恪被惊动,猛然回身张望,然而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王恪有些惊疑不定,转身迅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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