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渔家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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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思君未敢言，念君与谁诉
梅公子怔住。定睛瞧去，窗口却是空的。愣了愣，只默然无语。须臾，那厢房的门却推开。烛火辉煌，人来人往里，一道玄青醒眼，沿栏廊如流水渐进。梅公子低眉，身如在梦。不妨手腕传来灼热紧箍，扯得他微一踉跄。梅公子抬头，望着她的肩背一瞬怔然，已被她牵在掌心，乖软走了两步，方如乍然惊醒，猛一把便要抽回手来。
孔权书只牢牢攥住，顺势向前一带。梅公子顿时身子不稳，一下扑在她背上，魂牵梦萦的宽暖踏实，只连忙转身逃开，另一手死死抓住朱栏，双臂被扯直个一字，僵持着，默默无言。却不经意瞧见嫁衣袖口上褪，露出腕肘一道绳痕，见她将要回头看来，本能松开栏杆，前行半步垂下手臂。衣袂拂滑，方堪堪遮住。只立定双足，却被强拉着滑行半尺。梅公子耐着恨，用力掰她修劲的手指，别扭挣扎。孔权书不管不顾往前走，任他在身后扭动，却纠缠间，被他撞到了腿侧枪伤处。孔权书未觉疼痛，身后人却似微微一怔，连忙避开了，再不捣乱，默默顺从，被她拖进东暖阁里。
孔权书反脚带关了门，将梅公子顺势囚在身墙间。无心点灯，入目一片黑暗，只觉怀中溢满温馨，臂弯里柔软窈窕的一团身子，听他心乱如鼓，喘息微促，热暖的呼吸喷拂在唇间。孔权书不由收拢手臂，听他渐渐平复下来，默默偎在她怀里。窗屉未开，上弦月透过翠绿绡纱。梅公子借着极淡青白的光，看笼罩住自己的深影，那样温存的轮廓。仿佛幻觉，耳畔声音也竟似月色柔和：“是不是老蒋胁迫你？”
梅公子一愣，几乎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唇角动了动，挤不出半个表情。双手被束缚在她臂怀间，只软软抚在她身前，薄凉的玄青纻衣底，透出她体肤淡淡的热。怀中人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孔权书方觉颈里拂来一缕虚弱香暖：“是又如何。”
孔权书轻轻紧一紧怀抱。梅公子将自己深埋入阴暗的柔情里。无风的夏夜，一室幽暗寂静。月光轻洒，无声无息，连自己心跳也不可微闻，只遥遥听门外笙歌迷离。忘了那不尽的灯红酒绿，贪恋这一刻短暂的静谧。他甚至不想听她回答，起码这一瞬，不要虚妄的山盟海誓。眉眼却传来她轻暖的吻，熟悉的淡淡烟香，她声音温和：“别怕。有我在。”
梅公子微微扬脸，看月色映入她眼底的一点柔波：“你会纳我？”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被她定定的看着。不知何处夏蛩，喓喓低叫了起来，伴着梅公子吃吃的笑。像是见了天大的笑话，梅公子笑得眼睫湿润，掩着朱唇的兰花指透着股嘲讽：“别逗了，瞧你的痴相。我不嫁二品宣王嫂，倒跟你个落拓鬼？”
夜愈深静，四牌楼内愈歌舞升平，浮华流光。——这是欢场，不是情场。
家道中落，红婚绿帽，被撵出天香楼的那一夜，便看穿了花银子、买乐子的一夕风流。孔权书松开怀抱，看眼前巧笑嫣然的俵子。如今，多少长袖善舞的莺莺燕燕，算计着赎身孕子，一朝得逞或落空，转身扬长而去。他伪装得并不是最好。举目四顾，为他置办的一切器设俱在。孔权书至桌前，精贵的银雕小烛台，余着几滴鲜红蜡泪，一杆棉心的灰黑残烬，轻轻一拂，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不怨梅公子，不怪他。又何止是他。董念真、林朗、夏渊……包括初秋，谁个不是利益所趋，无奈委身。
孔权书打开熟悉的小屉，寻红烛点上，漾一室晕暖的微芒，只平和道：“你选错人了。”回头，望他一身桃红溜金鸾凤穿花的锦罗嫁衣，光彩照人，孔权书端详须臾，倒不由浮起个笑来：“连身缎衣也没赏你。你卖得太贱了。”
“是贱。”梅公子丹蔻十指散开床帐，谑笑粲如春花：“您买得起？”懒洋洋躺下：“慢走不送。”
——嘴硬。若时光回溯，孔权书倒想答应纳他，试看他如何楚楚可怜的顺竿爬。只一笑置之，取一纸银票压在烛台下。
咔一声关门轻响。一室寂然。梅公子笑靥凝留，望着那一盏阑珊灯火，凝结了焦炭烛花，直摇摇欲灭。四儿说，有些事看透了，也就淡了，忘了。却不曾说，到看透，还需多久。
咸安京城，孔府，三径堂。谁人欢乐谁人愁。
“八十八——八十九——九十——”
男孩子齐声笑语如珠落玉盘。孔权书不由微微一怔，收拾起思绪，含笑转入影壁。却见庭燎晰晰，映得满院亮如白昼。堂前廊下，欧阳氏眉花眼笑半躺在湘榻上，由银屏慢慢打着纨扇，看上房下房的幺儿全聚在院落里，拍手数数，围观小丙踢五彩鸡毛毽，身如轻燕，偷跳笃环、岔簸掼蹴的大把式，兼单拐踱倒、巴盖顺连的小把式，令人目不暇接。
“九十七——九十八——”却不知谁惊唤了声：“主子……”小幺儿们齐齐望来，慌忙住口，情态各异行下礼去。小丙却笑了，一个“小鬼翻身”，将毽子踢向孔权书，眼睁睁瞧着如流星纵去，才惊觉莽撞了，却见孔权书神情自若，扬手接了抛与身侧幺儿们。众人连忙抢住。孔权书已至廊前，向欧阳氏笑吟吟行下礼去：“爹，怎么不早些安置？”
欧阳氏心情极愉悦：“时气热，我乘一会子凉。”孔权书接过小丙殷勤捧来的水晶爵，一面笑道：“我前些才教人购了冰。”不待吩咐，孔甲已忙令人去抬来。孔权书啜一口碎冰酸梅汤，回头看小丙额际汗珠晶莹，遂递与他：“赏你了。”小丙欢喜谢赏，悄悄瞥一眼欧阳氏，方小心捧过退回庭落下。
却极快，便有粗使公公们抬入一尊大玉坐莲。幺儿们低低惊呼起来，欧阳氏也忍不住起身瞧。纷繁亭亭莲心里，卧着一只巨大的冰雕万寿龟，青甲乌目，精巧华彩，见所未见。孔权书搀起欧阳氏，至庭中细细赏玩，一面笑道：“尝闻同僚以小冰山为盆景，想来不奈观赏，我就教人雕了这个。爹可喜欢？”欧阳氏只连声道：“抬进屋里给你娘瞧瞧。”
众粗使公公七手八脚搬起。孔权书却一回眼，见那群公公里，一袭纤袅静美的身影，踉跄不堪重担。刹那怔忡，孔权书连忙伸手抬稳坐莲，对苏和斥道：“不中用，换个人来。”
因是带罪之身，嫁与刘钱后，便做不得采办一级的管事公公，只合当个粗使。苏和低着头，依稀昨日的温柔，只是换穿了葛布短衫，粗织皂裤，早已汗湿透了，双手却抬过冰冷的玉莲，只冻得红彤发紫。孔权书瞧一眼孔甲。孔甲会意，连忙从轻丝袖笼里取绢帕暗递与苏和，一面低声道：“小爹，随我来。”
孔府，东院，东厢房。
含笑瞧侍人悬起蕉纱床帐，董念真清婉低道：“这琉球国的蕉纱，今夏统共贡入内廷十八匹。合府也只往老祖宗房里送了一幔。”蕉纱乃芭蕉纤维为经，冰蚕丝为纬，凉爽隔汗，又织成这般轻软如罗，更不易得。连正房也没有，夏渊听话外之音，只温淡一笑：“如此，我愧不敢受，还请董夫人替我谢绝孔君美意。”
“我哪敢拂她的意。”董念真别过眼，笑容有些缥缈：“何况我也见不到她。”夏渊歉然笑笑：“我失言了。”董念真忍一忍泪意，摇了摇头：“没什么，习惯了。我只是没料到，她会待你这样好，有些羡慕罢了。”谢过夏渊递来的丝帕，董念真拭去泪迹，余光所见，雨过天青的蕉纱漫垂。——正房榻上，置着缅甸象牙席，虽与蕉纱价值相当，前者实用却等闲无人瞧见，后者仅宜观赏，孰重孰轻，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视线所及，紫檀木琴床上横卧的七弦琴，纹理顺直的桐面，栗色鹿角灰胎，乌木岳山承露，犀角雁足琴轸，羊脂玉琴徽……董念真不由痴痴看住了。夏渊托起茶盏，浅抿一口，顿了顿，浮起笑意：“夏渊闺中另有一故琴为伴。今日幸结新交鸣玉，不忍弃旧友于罔顾，无奈之下，只得为其另觅良所。董夫人倘有雅兴，不妨与我那故琴一会。如若有缘，便收了它去，也恰了却我一桩心愿。”唤夏夜：“取琴来。”
董念真望一眼夏夜冷淡轻慢的神色，只微微一笑：“夫人美意，原不应辞。却不敢在夫人面前布鼓雷门，往后也只得调素琴，以寄心声。再者，为新欢捐弃旧爱，未免令人寒心。”素琴既无弦琴。夏渊温静笑笑，水波不惊：“董夫人意淡情深。——夏夜，去换了热茶来。”
正此时，青鸾进来低禀，孔主子回府了。董念真起身清立，含笑告辞：“她定然要来寻你，我就不碍她的眼了。”
孔府，濯足涧。
“……下晌各院幺儿向如夫人请安，如夫人一一打了赏，礼物颇丰。”一路行来，孔甲低禀：“大家都说，如夫人极和善。”孔权书步履如风，须臾，一笑：“在孔家收买起人心来。——盯紧了。”
遥遥望见沼泥旁，新砌了数楹茅庵，两只仙鹤闲立于土冈之上，馥草正拍手顿足诱它们起舞，庵前初秋带笑看。孔权书眼神温和起来，缓步行至他身后，轻轻拥住了他。初秋欣喜转脸：“你回来了？”望向黄陇上那一对鹤：“它们怎么不理会馥草？”孔权书偏脸索吻，初秋忍俊不禁，在她唇上啄一啄，向后依入她怀抱里：“晚上再看我，你先看它们。”
孔权书瞧馥草急得手舞足蹈，含着初秋耳垂呢喃：“它们和我一样，饿了才起舞求食。”初秋笑睨她一眼：“小馋猫。”凭她亲昵着，望那对昏昏欲睡的鹤，低低道：“我下晌去那个蒋侧夫人府赴喜宴，他们家也新养了鹤，好像比咱们的鹤精神。”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渔家傲
